王晋进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傅珺捧卷细读、会心而笑的情景,不由心下暗自称奇。
他也读过《十论》,对这位前代明君十分佩服,其视野之宏、思路之广、心胸之博,令他十分向往。他的许多同窗亦有同感,读此书只觉肃然起敬。
而九岁的小姑娘读《十论》,这情景本身已经很少见了,至少他就从未听人说过。而更叫人称奇的是,读《十论》还能读得如此津津有味,甚至会心一笑,他实在不明白,这书能有什么可笑之处。
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傅珺便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了王晋探询的视线,她立刻笑着放下书来,浅笑盈盈地道:“小舅来得好慢,我等了好些时候了呢。”
这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王晋的注意力,他连忙歉意地道:“是小舅的不是,在玄圃耽搁得久了些。”
傅珺笑道:“那现下小舅可有时间了?我想换几本儿书回去看,烦请小舅帮我挑一挑可使得?”
王晋笑道:“自然使得,你想要看什么样儿的?”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来,吩咐一旁随侍的丫鬟未央道:“前儿新得的那匣子霜糖梅子,你且去取些来。”又转对傅珺笑道:“是我一个同窗家里做的,十分甜美,我特意讨了些过来留予你吃的。”
傅珺便笑着道:“多谢小舅。”
那未央听了吩咐,便往傅珺的方向看了一眼,顿了一顿方才垂首应了声是,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未央眼角那细微的一开一合,被傅珺逮了个正着。
她知道这丫头不喜欢自己。或者说,对于任何一个闯入王晋书房的异性,未央都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就像某种雌兽对侵/犯自己领地之人会抱有强烈的敌意一般。且据傅珺观察,这股敌意最近有愈演愈裂之势,其目标直指的,便是傅珺身边最为美貌的丫鬟——流风。
之所以流风会成为未央的敌对目标,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她过于美丽的容颜,以及她天性中的柔软低调所致。
认真说来,以流风的美貌,若有个好一些的身世,只怕是嫁给个秀才举人都够了。
可惜的是,这样惊人的美貌,却偏偏着落于卑贱的出身。流风一家子皆是王氏的母亲玉姨娘带过来的,算得上是家生子。她父母早逝,亲人荒疏,家中只得一个弟弟,今年将将十岁,年前才被挑去了前头做了看门的小厮。
大约是从小身世畸零,见了太多的人世嘴脸,那流风的性子便有些温吞,逢人皆是笑脸相迎,从不敢轻易得罪人,做事亦小心到了极致。
第132章
当年因流风生得着实美貌,王氏不敢叫她往外多走动,亦是因着流风的性格太过于绵软,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气吞声。王氏与她也算打小儿相伴,十分怜惜她的身世,又知道她从来就是个老实的,因此便一直护着她。
可是,王氏的回护,并未让流风免去灾祸。四年前的“月饼事件”便将流风牵扯了进去。虽然最后在傅珺的干预下,流风免去了这场是非。但她的美貌却终是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把柄,甚至就连沈妈妈都曾对流风动过念,想要将她留在傅庚身边以留住傅庚的心。
傅珺知道,她不该迁怒于任何人。王氏的离逝是一场阴谋,与流风无关,沈妈妈的想法更是这个时代人们的普遍想法。
可即便如此,在心底深处,傅珺对流风始终无法怀有王氏那般的关怀。她将流风留在身边,予她一等丫鬟的份例,却基本上不叫她管任何事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防备流风。虽然前警察的直觉一再告诉她,流风对傅庚并无他念。可是,傅珺的感情却让她根本无法回应理智给出的判断。
她不希望流风留在京城,因为那很可能会让流风最终成为沈妈妈用来留住傅庚的筹码。而同时,她也从来没想过给流风寻一条出路。
像怀素与回雪、涉江她们,甚至青蔓、青芜这几年纪尚小的丫鬟,傅珺都曾想过要给她们找一个好的归宿,让她们得到幸福快乐的人生。
可对流风。傅珺却没有任何想法。或者说,没有任何好的想法,却往往有些阴暗的念头。
比如,明知未央对流风怀有敌意,傅珺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带流风往玄机室这里来。似乎唯有眼见着流风过得不快乐,她才能心下稍安。抑或傅珺是希望用流风的不快乐,来平衡因王氏的离逝而生出的种种悔恨?
傅珺真的不知道。
此刻,眼见着流风在未央的眼风之下,微有些怯懦地垂下头去,傅珺的心里竟有着一丝隐约的快意。她一面痛恨并唾弃着自己的感受。一面却又觉得。即便流风没有做过任何事,可仅仅就因她的美貌所引发的那些阴差阳错,她所受的这些便是该当的。
而这样的情感,就像是傅珺对傅庚的感情。
抛去一切光鲜的华丽的外表。撕扯开心灵深处的那道伤口。在傅珺的灵魂深处。她其实是深深地希望着,傅庚这一生都不要得到幸福的。他必须用余生的一切痛苦,才能弥补因他而造成的可怕后果。
可是。这样便能让自己变得快乐了么?
傅珺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那本《十论》抱紧了一些。
她很清楚,越是如此,她便越不会快乐。她只会更加沉沦下去,沉入自己为自己造成的旋涡里。
而她傅珺也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一种人,永远活在自己的阴暗里,连旁人的光明也要夺去。
前世的她不也是这样的么?一直阴暗着、怨恨着、愤怒着。当她弥留在异国冰冷坚硬的大地上时,她其实是后悔的。她错过了太多生命中美好的事物,却将一生只专注于痛苦这一件事,这是最傻最不值当的选择。
傅珺的心底,悄然划过一阵细微而尖锐的疼痛,那层层包裹着的硬壳,便在这疼痛中慢慢开裂,一些微弱的但却又是明亮的东西,渐渐地渗进心田。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这间书室。
明窗净几、凉风碧树,纸张的香气与盈袖的花香缠绕在一处,格外叫人舒爽。那站在书架前搬动书本的,是殷勤帮她寻书的小舅舅;还有涉江与青芜,因为察觉到傅珺面色不对,此刻正担心地望着她,青蔓还将一杯温凉的茶,轻轻搁在了傅珺的手边。
那一刻,傅珺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
怨恨无辜之人,用卑劣的手段获取不可告人的快意。她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这样的人?
她前世毕生追求的,唯有真相二字,因为对真相的不舍追求,她甚至失去了人生中许多重要的体验。而重获新生之后,只因为贪恋于一份消失已久的温暖,便堕落至此,竟差一点连自己的本心都丢弃了。
刹时间,冷汗渗透了傅珺的后背,让她不由得凛然而惧。
“流风,”傅珺蓦地开了口,声音突兀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流风忙应了一声,往前踏出两步,站在了傅珺面前。她穿着极其不起眼的衣裳,那珠灰色的上衣与白棉布的裙子,在明丽的五月光线下,颓暗得有些刺眼。
傅珺无声地叹了口气,尽量放缓了声音道:“你与青蔓先回去吧,我记着沈妈妈说这会子有事要做。你们回去看看,不用在此服侍了。”
流风抬起头,有些讶然地看了傅珺一眼,随即又垂下头去,低低地应了声是。
青蔓却是满面的担忧,向涉江与青芜看了看,亦屈身应了是。
傅珺努力擎起一分笑意,温声道:“回去办好了事儿之后,青蔓去向沈妈妈要几块料子来,就说是我说的,给你们几个裁春裳。我记着流风有好几年没裁过新衣了,今年一并裁了吧,总归是我的大丫鬟,走出去也须鲜亮些才好。”
流风十分讶异,忍不住抬起头来又看了傅珺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眼圈儿却是微微有些泛红了。
青蔓向流风看了看,顿了一顿,便露出满面欢容来,喜道:“多谢姑娘,婢子正想着今年要做身夹纱的翠衫儿穿呢。”
涉江觑着傅珺的面色,亦向青蔓笑道:“你呀,整天就知道想这些。”
青芜亦破天荒地揶揄道:“姑娘该叫你识满了十个字儿之后再得衣裳的。”
青蔓的脸立刻苦了下来,傅珺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青芜这话提醒了我。这么着吧,大伙儿都裁新衣,青蔓略等等,什么时候识够了十个字儿,什么时候再做衣裳。”
这话说得众人一阵笑,连王晋也笑了起来。青蔓这下是真正地苦了脸,又不敢说什么,只得垮着嘴角嘟囔着道:“婢子知道了。”
见气氛好容易兜转了过来,傅珺的脸上重现笑颜,涉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与青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不一时,流风与青蔓二人便相携着退了下去。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傅珺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间。
她做不了圣人,她只能尽量去校正自己的行为,让自己慢慢变成一个情绪与心理都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