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略加重了语气道:“刘卿家尚未回答朕的问话,朕若不从,又当如何?”
三老臣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刘正明脸上悲愤之色又加重了几分,呛声道:“先帝曾于圣上与三王爷之间立谁为储君一事多有迟疑,此事我等皆知。圣上蒙先帝厚爱,以大燕社稷相托,若还立身不正,有负重托,臣斗胆……恳请圣上逊位让贤!”
“刘大人请慎言!”粟仟英终于忍不住插口训斥,古往今来臣主废立都是动摇社稷根本、绝对弊大于利的事,若要以此据理力争,打压住这三个糊涂老头的气焰,虽不能挽回风评劣势,至少可以缓和局势,争取转机。
却未等他再多辩解,意外见到皇帝朝他轻飘飘递过来一个眼神,似是示意他稍安勿躁,粟仟英为之一愣,就此忍住没再多说。意识到今上可能已有对策,他也是心下稍安。
皇帝并没说什么,目光朝潭王瞟了过去。
事到如今潭王不能再装聋作哑,踏上一步站了出来,面色沉痛地施礼道:“臣弟虽日日进宫侍疾,还是碍于身份,须得仰赖皇兄侍奉父皇。得悉因皇兄疏忽之责致使父皇过世,臣弟自是痛心疾首。请皇兄听从刘大人进言,处置了那罪臣之女,以正视听。臣弟自不敢对皇兄不敬。”
这就是拿准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步交出绮雯,以此将他的军了。
他确确实实绝不可能让这个步。皇帝不由得暗中感慨,如果自己没有过准备,眼下又当如何?
临到这个境地,要么是舍弃她来守住皇位,要么就是为护着她与对手决个生死,前者的后果会是自己从此都被对方拿捏,今后都翻身无望,后者则是以本就不及源瑢的实力去与对手硬拼,同时还要丢弃自己的风评优势,可谓胜算寥寥。
这两条路走下去,想要留她一条生路,都是希望渺茫。
忽然意识到,原来曾经对为了国事要牺牲她的顾虑并没多遥远,眼前这局势还不就是么?向对手妥协,牺牲掉她,就成了保住皇位、图谋后计最简单的办法。
万分庆幸,好在自己还是有准备的。
“刘卿家口口声声孝道为重,当为敬重先帝之意。朕忝居皇位,正是受先帝亲手相托,卿家此时却出言要逼朕逊位,这便是敬重先帝、尊奉先帝之意么?”皇帝义正言辞地问道,由此展开了反击。
刘正明正要接话,皇帝却没留空隙给他,接着道:“依卿家所言,朕是对先帝敬奉不足,既然朕已背了这个名声,也不怕再多一条罪状,不如朕再为你奉上一项违背先帝旨意的大逆不道之举吧。”
众人都不明其意,皇帝转身示意身后的王智,王智向其奉上一卷明黄绫缎的诏书。皇帝双手接过后,直接将其转递给了刘正明:“请刘卿家过目。”
众人见到皇帝这饱含敬重的姿态,便猜到那是太上皇所颁诏书。历来仅有皇帝亲发的诏命才用这种明黄绫缎写就,也才算作诏书,太上皇自颁布逊位诏书之后,便再未颁过什么正式诏书,这一回又是什么呢?众人疑惑纷纷,连潭王一样猜测不明。
刘正明亦是万分敬重地双手接过,徐徐展开,看过之后,脸色为之一变。
皇帝朝一旁踏上两步,缓缓道:“父皇听说朕处置了赵家之后,感念赵顺德之父赵之凉父子三人昔年于关中平乱立有大功,要朕看在赵顺德已然过世份上,免了赵家罪责,不再对其子女追究。见朕不为所动,父皇竟然不惜写就了诏书来对朕施压,朕却仍是扣下诏书,没有声张。这也当真是不孝忤逆的大罪了。”
众朝臣尽皆动容,潭王也是脸色一变。
竟然有这个茬口被他握在手里。这一纸诏书就证明了所谓的罪臣之女已被太上皇赦免,反而是他出于公正,宁可违背父亲旨意,也没有对宠爱的女子徇私。表面看似又是一条不孝罪状,实则却是他扳回一局的重要筹码。
刘正明口口声声孝道为重,自是要以尊奉先帝为前提,既然那女子是先帝主张要赦免的,又何尝还是什么该被送入教坊司或充军为奴的罪臣之女?少了送那女子走这一条件,潭王一党又还能拿什么来逼迫今上?
除此之外,众人也就此事体会到一个重要信息,这份诏书是何时写就的不好考证,但今上竟然将其带在身边,足见其早已准备好应对眼前局面。粟仟英等人的心都不由得为之一宽——原来今上真的是有备而来的!
潭王肃然望着皇帝,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神色。这一纸诏书,只能是二哥那天去与父亲最后会面时弄来的,什么父皇说情施压,都是二哥的说辞,实际必是他有意向父亲讨取了诏书,为的是给她脱罪,还是专程留待此刻反手之用,已不可知。
能确认的是,这确实是一记强有力的回击。有了这诏书存在,还如何能拿她来要挟二哥?如何能逼迫二哥就范?
真没想到,自以为毫无破绽的计划竟会被二哥如此轻易一招攻破。最值得留意的,还是二哥这早有准备的姿态。难道,自己今日的一番筹谋竟都要付诸东流了?
潭王心念电转,忖思着今日局面会如何发展,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最坏结局会是何样,一时也不好得出结论。但能肯定的是,既定的路线已经不可能顺利走下去了。
皇帝心中却也在暗暗庆幸,那日向父皇讨来诏书,有心立刻册封绮雯,确是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事态其实正如她所说的那般,暂时不去册封她,才对大局更为有利。
正因当初没有向外人泄露自己要为她脱罪、册封她的意思,此刻才好摆出一副公正廉明的姿态,让臣下无可指摘。
有的时候,她真是比自己还要理智。他满心想着给她名分的时候,她却还在着眼大局。想到这里,他满心甜蜜,面上神情都随之温和了些许。
丛真与方久月都已随着刘正明看清了诏书上的内容,一时间三老臣都是呆愣愣的,张口结舌。
他们今日高高举起了道德大旗,摆着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态来谴责逼迫皇帝,都做好了为大义殒身、以此留名青史的准备,此时面对这诏书,察觉到自己这行为即将沦落为闹剧一场,都有些回不过神。
方久月忽施礼道:“圣上明鉴,纵是那赵小姐已为先帝下旨赦免,由此可得脱离贱籍,圣上为宠幸她而延误先帝病情也是于理不合,臣斗胆请圣上给天下一个说法!”
潭党成员中一些胆小的自听说了诏书内容就陷入了惶惶不安,闻听此言才又稍稍恢复了希望。太上皇病发、宫人前往隆熙阁报讯受阻一事是王爷确认布局好了的,如果今上不能自圆其说,己方就仍然占着主动。
无论那女子是不是戴罪之身,今上的不孝罪名都仍可成立。
皇帝心下讽笑,他等的就是对方不依不饶,进一步的逼问,他今天的目的,又何尝会是仅限于保住皇位这么简单!
第83章 皇极对决(下)
他游目四顾,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国家股肱之臣,没一个外人,朕也便趁此机会,与诸位说说心里话吧。”
其实此刻在场近三十位朝臣,潭党一派、皇帝一派、中立一派的人都有,绝谈不上“没一个外人”,反倒该说是大多都是外人才对。没人摸得清今上为何如此说,都提着心等听他的下文。
皇帝又看向刘正明等三位老臣:“三位卿家为维护天道正统,不惜舍身取义,着实令朕敬佩。不过此事牵涉颇多,另有隐情,朕以为还需听听另外两人的意思。”
说着转过身,朝灵位一旁的一座云母屏风说道:“有劳母后久等了。”
众朝臣都吃了一惊,连潭王也露出意外之色。那座屏风是早已摆放在那里的,是以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先前屏风后定是无人的,只不知今上是何时差人请了太后过来,等在那里。
屏风后传出两声女子的轻声咳嗽,太后低低道了声:“无妨。”
不等太后多言,丛真先来义正言辞道:“大燕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违背!”
这便是在说,此间是前廷,是君臣议论大事的所在,后宫宫眷连来都没资格来,无论太后能拿出什么说辞维护今上,都是有违祖训之举。
潭王也在奇怪,这时候二哥真会以为搬出母后替他说情就能扭转局面?本朝就从没有过女人能左右储位之争的先例。请了母后出来,不是反倒授人以柄、落于下风么?
皇帝淡然道:“丛卿家莫急,虽说宫眷不好踏足皇极殿,但朕今日要请母后来说的,绝非什么国家大事,而是一桩家事。正因这桩家事对诸位卿家所议的国事相关紧密,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请母后到场。”
丛真就此无话可说,众人都是满头雾水地等待。
屏风后传来太后的一声长叹,未等开言,忽然轻唤了一声:“琢锦?”随后便是几声脚步声响,一个浑身缟素的妙龄少妇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泰恒长公主白琢锦发绾银簪,一身重孝,满面肃然地步出屏风之后,一双红肿的秀丽眼睛紧紧盯着潭王,神色间满是与其年纪殊不相称的凛然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