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第二个问题,你真的不喜欢孔玎颜么?你那么尽力去给她塑出形貌,至少你是喜欢她那张脸罢?”
伍雀磬问得迂回,原本的问题该是:至少你是有一点记挂当初的伍雀磬罢?
马含光直视光灿耀眼的海中日,其实他并未看到什么,眼见的全是黑斑,眼角干涩,不知为何有时情绪波动竟会流泪,他此时半点也流不出。
伍雀磬既开口提出了问题,代表她心中已经起疑,马含光并不因对方是小孩子而认为她好糊弄,如果单纯敷衍,来日得了机会,她仍会孜孜不倦地深究,难以设防。
但马含光也无法说实话,孔玎颜肖似伍雀磬,然而沈邑心中,却一直认为他是对当年那位同投万极的师姐念念不忘。言辞上的一点矛盾,对于马含光而言就足以成为击穿其身份的莫大破绽。
他是夹缝中求存的人,不能有破绽,一张面具戴了数载,就不可以有第二种形象,必须要如同最开始一般滴水不漏。
“是。”马含光语气平静地答了伍雀磬问题,“孔玎颜的确与众不同,她长得像极我一位故人——
“你喜欢的故人?”伍雀磬根本不让他把话讲完,海风拂面,长发被吹得纷乱,却也来不及拨弄,只定定地等着面前人的回话。
一个答案,就只要一个答案,如果他没能放下那年平凡目盲的师姐,那么立马坦白吧,伍雀磬再也不愿经受这种对面相见不相识,更何况马含光也深受其苦。
可她等来的答案——“不,并无男女之情,只是更胜亲人的故友,许多年前就已不在人世。”
伍雀磬点头,口中吐着不知如何措辞的唏嘘。其实也难怪马含光,身赴敌营,满肩重担,她那时没能在对方最为需要之际陪伴左右,因此有了沈邑口中红颜薄命的杨师姐。
伍雀磬不能怪谁,之前试图坦诚自己身份的想法,彻底被一盆冷水浇熄。她如果告诉对方伍雀磬未死,且变作了廖菡枝,以马含光口中那份不是亲人更胜亲人的关系,一定会不惜一切补偿于她。什么样的补偿呢,她想要的,只是他变回曾经执子之手的小师弟。
可是中间已经有了一个杨师姐,如果沈邑没猜错,如果自己没猜错,面前这人变作如今这般性格孤冷、不近人情,完完全全就是因那位杨师姐之死。
伍雀磬很想安慰他,可如果是以昔年故人的身份,她真的无法想象二人如何面对彼此。
与其徒增烦恼,倒不如安安分分做她的廖菡枝,在对方孤军奋战时照应他,若他难过,就没心没肺地陪着他。
至少,他的本性未变,仍是当年九华山中仗剑荡浊的好少年,这于伍雀磬而言已是从天而降的大喜事。
“太好了,以后马叔叔与我同一阵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想想就开心。”
伍雀磬旨在转移话题,马含光却轻嘲:“开心?可是忘了孔玎颜的下场,一旦有人发现你混入万极的真正目的,那么你只会生不如死。即便清清白白都有可能被人陷害,更何况是替丐帮充当内应。我劝你做好准备,切莫轻忽大意。”
伍雀磬趁机问:“有这么难么,我听戚长老形容,什么如行于铁索,高悬万丈,一个不慎,粉身碎骨……可我觉得就是传传信嘛,把自己藏好,蒙混过关就可以了。”
马含光不想她真就打开话题对他全副信任,他只提了提丐帮,伍雀磬便带出了戚长老,如此单纯又好骗,他似乎要收回之前盛赞她强于孔玎颜的话,因而笑道:“那么当日君山上骂我正邪不分草菅人命的又是谁?行于黑白颠倒之境,没有任何法则,唯独要做的,是完全摒弃曾当初的那个自己。”他向她看来,这还是天亮至今,他第一次认真看她,“曾经相信的、认同的、向往的,统统都会成为错误。你到那时,就会明白何谓人间地狱,背弃了自己每一个深信不疑的信念,想不能想,哭不敢哭,人不像人……”他垂眸发出声低笑,“鬼不像鬼。”
伍雀磬只觉胸口揪痛得厉害,她不过想引他说些过往,可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得想听,她全都知道的,这些年的马含光,究竟过了些什么样的日子。
一个弹跳站起身,“马叔叔你头还疼么?”她问他。
马含光尚未答,她已站去他身后,春后长出些身量,已能略略比马含光放松躬坐时高上稍许。伍雀磬将手搭上他肩膀:“我知如何治头痛,你别动,我给你推拿。”
马含光有些不适应她一时折腾一时又如此殷勤,可到底被她赖惯了,身体已没了本能上的抗拒,似初见时那般一靠近便将人推翻在地,近日来已经很少再发生。
伍雀磬口中念念有词,手更动得勤快:“哎呀,你后颈好紧,绷成了这模样,难怪要头痛。”
马含光也觉不出舒坦或是被人按错了穴,只随口道:“有劳少主。”不似平日骂起人来那般精气神十足。
伍雀磬问:“你怎会头痛呢,之前都没见过这毛病。”
马含光接她的话:“因为后颈紧,绷得痛。”
伍雀磬气得想捶人:“我是问正经的!你不能老这样欺负我,我是你同伴,能帮你的忙,你要多抬举我。”
马含光声音响在前方,颇多嘲意:“你能帮什么忙?”
“我能帮你统御万极啊,你做这些不就是想让我一举夺下宫主之位么?到时我当宫主,就封你个首座护法,你我二人心意相通,只手遮天,将万极上下改头换面,洗清旧霾,归还我中原武林大好河山。”
她一面说,还一面手舞足蹈挥斥方遒,马含光人坐在前,都能见她停下了推拿一会儿扬手一会儿指天的意气飞扬。
“你啊……”马含光第一回由衷地想笑,虽然也是嘲笑,“万极宫主离你尚有十万八千里,你还是先想好如何当这个少宫主吧。”
“不嘛,马护法,我如果胸无大志,怎能于来日与你把臂共看万极覆灭。”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他肩头,往前伸了些,又伸了些,好在马含光并未发觉,否则又会一声厉斥,叫她起开。
“马护法,你说我是叫你马护法好,还是含光首座好?”
“做完春秋大梦没有——”他话间忽而全身一僵,伍雀磬已两臂前伸一个交叉,由后肩将他脖颈紧紧搂住。
“做什么?”马含光话中温度骤失,但仍旧克制,“又热又粘,快松开。”
“热的是太阳,粘的是海风,我松不松开都没差。马叔叔,你身子好冷,摄元神功不是先天至阳么,怎么我觉得你是在练玄铁神功,又冷又硬像块铁。”
“好了,松开。”
“不!”伍雀磬死赖着他,“你是马叔叔,没有亲人,没了故人;我也死了娘,没有爹,孤零零是个野孩子。但是我有你……”她眼泪落在他肩上,敏感如马含光,第一时间便顿住了。
“所以马叔叔,你也还有我。万极算什么,我们是同甘共苦的好搭档,我们以后都会相依为命,我会孝敬你,你也别嫌弃我,我一辈子都会叫你马叔叔。”
马含光随了她,这人将脸颊靠近他侧脸,将将要贴上去,眼泪鼻涕则拿袖子抹,马含光嫌弃地往一侧躲,她又将他搂得紧了些。
“听话,你出了一身汗,别贴着我。”
伍雀磬总算腻歪了会儿,老实听话撒手,却又绕至面前,说要替他遮阳。
马含光被他气得头痛缓了大半,便问了问这两日情况,听到一半,眉心渐蹙,面色也彻底冷峻。
“孔玎颜打了你?”他伸手,“过来我瞧瞧。”
伍雀磬往后躲:“没事,我被打惯了,皮厚。”
“过来我瞧瞧。”
一旦重复第二遍,伍雀磬再不敢耍那些小聪明,乖乖上前,又被马含光袖管裤管从上到下撩开翻看一遍。
“马叔叔你脸要结冰棱子了,孔玎颜人都死了,你这是气什么呢?”
马含光微微扬眸看她:“你不恨我么?”
伍雀磬装腔问:“我什么你?”
“别来这套。”马含光只觉自己捡了个棘手的便宜,伍雀磬装傻的本事厉害,闹人的本事更不差。他将她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衣裳理理好,这时才发觉对方既瘦且尖的小脸上也伤痕错布。“听着,以后无人可以欺负你,你不是有本绡册么,记下来,哪怕我此刻不能,日后也会替你将之铲除。”
“哇,那如果欺负我的是马叔叔呢?”
马含光与她两两对视,日照甚好,海风轻悠,二人对峙,马含光沉默半晌,回道:“忍着。”
☆、第55章 入伙
沈邑问:“这人是怎么了?”
“疯了。”
伍雀磬回分坛之后判若两人,就难怪沈邑称奇。这人被劫前还一副没精打采愤世嫉俗,被马含光由琳琅庄手上救回来,洗漱一番,就开始上赶着组人陪她扑蝴蝶。小身板扛着伤,上蹿下跳乐也陶陶。沈邑被她骇得不轻,便直拿手往马含光身上比:“你啊你,我说你啊你……”
马含光僵着脸,语气颇冷:“怎么?”
沈邑嗟吁够本,便伸手狠戳这人肩窝,小白脸带出一抹笑:“马叔叔好坏。”
马含光颤了颤:“说正事罢。”
“好。”沈邑转得也快,瞬间一本正经,“孔玎颜之事怕是不简单,你于其中充当何种角色,至少要坦坦白白,我才好决定是否帮你。毕竟此事事关我后半生福祉,轻率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