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许刘源搭上秦敬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我的处境。”裴熙淡淡道,“虽是家丑,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自打你主政之后,洛阳的家信就一封比一封迫切,内容是什么,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裴礼在中枢待了半辈子,始终没摸到权力的边,早就成了执念。我在回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若是进了政事堂,只会败了洛阳裴氏几辈子的英名。他却觉得我栈恋权力,不忠不孝。因有阿翁压着,不敢公然说我忤逆,却已经将我恨之入骨了。”
秦敬对秦琬一向是很轻视的,总觉得秦琬之所以牢牢压制着他,都是裴熙出谋划策的缘故。若非如此,他怎会在逼宫的时候都不忘分出兵力,一定要置裴熙于死地?这些事情,裴礼纵是不知道,也能猜得到,但他还是默许了与裴家关系紧密的几个世家支持秦敬,为什么?因为裴熙挡了他的前程啊!
“他总觉得,我挡了他的路,却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裴熙提到自己的父亲,语气漠然,仿佛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历代上宛侯都是朝中重臣,那是因为他们能干,而不是因为他们是上宛侯。他没有弄清这一层关系,沉浸在虚妄的幻想之中,谁也无法喊醒,那么——就这样吧!”
我不是二十四孝中的孝子,面对可以忍气吞声,裴熙裴旭之,本就是狂悖无礼,惊世骇俗的狂生。
你已经向我举起了屠刀,就不要怪我还手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呵,这八个字,倒是很适合我呢!
秦琬心中不忍:“上宛侯——”
“阿翁一直等着这一天。”裴熙不无讥讽地说,“他知道,他们忍不了,我也忍不了,所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父子相残,兄弟厮杀,弱者死去,最强的那一个活下来。
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的亲人,何其可怕,又何其可笑?
“旭之……”
“你不要难过。”裴熙见秦琬担忧,神色柔和了一些,“我早就习惯了,所以,我一点都不奇怪。”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不过是早晚罢了,只是心中仍有一丝期待。打破了,便什么也不是了。
想也知道,现如今,他的宅邸,怕是有很多前来求助的人吧?尤其是来自裴家的人,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压根没考虑他的生死,如今却要他来救他们,救他们这些想杀了他的人,凭什么?就凭我们是父子,我们是兄弟?这等关系,拿捏别人还可以,想要控制他裴熙?做梦!
裴宣是个机敏的,自己那一番话,他应当理解了,把这些人全拦在外头了才是。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为净嘛!秦琬怎会不知裴熙的性子?做下这样的决定,外人觉得他冷酷无情,只怕在此之前,他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只是强撑。她不知该如何宽慰裴熙,他要得也不是别人的安慰,故秦琬想了许久,方道:“我给上宛侯去一封密信吧!愿令尊在国法加身之前,已将家法给领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骨肉之断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却弥漫着浓厚的药味。来来去去的奴仆们低眉敛目,不言不语,更令此处安静的犹如一座坟墓。
上宛侯裴晋缓缓走了进来,伺候的人见他来了,无声退下。
这位三朝老臣两鬓斑白,却有一种儒雅气度,那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魅力,旁人纵是心折,也难以学到三分。但见他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床上面色蜡黄,颧骨突出,瘦得几乎脱了形的中年人:“还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说罢。”
裴礼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满是怨毒之色,裴晋见状,不由哂然:“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倘若裴家这份基业是我打下来的,我就是送给外人也不会将它传给你。可没办法,这是列祖列宗留下来的,不能随意处置。偏偏在继承制度上,又有极为严苛的规定,想要保住这份基业,要么就选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要么就选一个虽资质愚钝,却有自知之明的人。即便是挑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呢,也比将基业交到你手上的好。裴家的钱财与人脉,几十年是挥霍不完的,一代不好,三代四代,凭着家族底蕴,东山再起的机会不会小到哪里去。可若让你做了裴家的掌舵人,只怕现在全族人的血都已经流干了。”
这番话虽然苛刻了些,却半点不错。
先前谁都以为,江都公主不敢杀人——江都公主主政以来,虽然立场偏向强硬,手段却相对柔和,很少发落人不说,就算公然与江都公主过不去,指责她干政的,她也没怎么处置,毫无公报私仇的意思。
令人讽刺的是,绝大多数人并不觉得江都公主心胸宽大,容得下理所当然地认为,江都公主到底是女人,女人总是更在意名声的。待到此次的事情一出,江都公主手段之凌厉,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永安侯府与大半个勋贵圈子都有亲,李千等人身后更是站着诸多世家与勋贵,谁都认为江都公主顶多处理一二首犯,其余的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料金吾卫、千牛卫和丽竟门三管齐下,带走的人,不脱一层皮是莫要想出来的。虽不至于大肆株连,却半点也没有放纵的意思——这两月以来,长安西市刽子手的刀已经卷了三次刃,街上不知冲了多少遍水,仍有淡淡的血腥味。昔日能卖到一缗钱的好奴婢,如今五百钱都不值,却没什么人敢捡这种便宜。也不知多少大人物被举家流放到了岭南,不知这辈子能否再回长安。一时间,长安的风气竟为之一肃,一家之主即便打断儿子的腿,也不敢让他们在这时候出去惹是生非,唯恐给家族招祸。
因苍梧郡王的谋逆,江都公主几乎拔去了长安一成半的勋贵,还有三成永远没办法出头——他们太识时务,乱兵打进来的时候“护卫不利”,令敌人夺了城门。这样大的过失,革职回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被贬谪到偏远地区的也比比皆是。
至于那些与苍梧郡王有联系的文臣……为苍梧郡王说过话的臣子们,纵不被丽竟门问询,也胆战心惊,唯恐自己鬼迷心窍对苍梧郡王的示好,令仕途彻底断绝。
裴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想要说什么,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裴晋知晓他的意思,神色平静至极:“你觉得江都公主手段太过酷烈,不给旁人留面子,这些人心底会不服她,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栽在这上面?那你告诉我,她若放过这些人,大家会服她么?”
不会,永远不会,因为男人永远不会喜欢让一个女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苍梧郡王不是你的目标,只是你放在明面上的棋子,你真正下了重注的还是卢昭媛所出的六皇子政。”见嫡长子霍然睁大了眼睛,裴晋淡淡道,“苍梧郡王成与不成,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因为你并没有摆明了旗帜投奔他。骆猛虽是被你派人说动的,刘源也是你暗示的,但你没有真正接触苍梧郡王。但皇子政就不一样了,你早在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暗中牵线,令卢昭媛的大哥拜入大儒宋炎门下,又派人前往北疆,暗中扶持她的二哥。这两人身份寒微,身边也无可用之人,自然抗拒不了你手下蓄意的接近。”
裴礼听见辞官归隐,不管世事的父亲将他的所作所为悉数道来,恍若亲见,牙齿不由打颤。
没错,他就是这样做的。
苍梧郡王虽占了长子的身份,却明摆着不受皇帝喜欢,又被江都公主针对。裴礼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压根没放太多真正的希望在苍梧郡王身上,他看好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子秦政!
秦政是皇帝回长安后得的第一个儿子,龙凤双生,又聪明颖悟。皇后无法生育已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否则不会将诸妃嫔所出的幼子都抱到中宫抚养。但亲生的儿女尚会因为利益兵戈相向,何况是养母与养子之间呢?大权在握的养母与嫡姐,伏低做小的生母,只能做个傀儡的年轻皇子,怎会没有冲突?
吕后大权在握,被太史公列入“本纪”中,那又如何?她死之后,非但吕氏宗族被屠戮一空,就连她的孙子,惠帝的亲生子,都被污蔑说是“宫外抱来,混淆皇室血统”,一并杀了。裴熙跟着江都公主倒行逆施,将来有什么好果子?他欲进政事堂,正是要让裴家更进一步,顺便接近皇子政。若能做皇子政的老师,更是最好不过。
秦政长大后,若想与江都公主抗衡,必须启用自家人,他的亲舅舅就是最好的盟友。若是卢家两兄弟一文一武,身后又都站得是他裴礼的人……
裴晋早对裴礼的想法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嗤笑:“你就是这样,有那么一点小聪明,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如你了。皇子政长大,至少还需十余年,这十余年里,大权在握的江都公主足以将裴家翻来覆去地灭上几百次。更何况,江都公主若是一味揽权,为攫取权利,任用奸臣迫害忠良,倒也罢了。偏偏她任用贤明,态度谦虚,又不乏坚定。除却性别外,其余倒是与先帝颇像,端得是明君气象。纵是十余年后,皇子政长成了,也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江都公主。若要让我来选,我宁愿跪拜江都公主,也不愿大夏的未来落入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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