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重重一拍桌子,怒道:“竖子!”
宫人见状,跪了一地,爹声道:“皇后娘娘息怒!”
息怒?
她怎能息怒?
秦琬为朝政何等用心,没有人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清楚——秦琬执政三年,从未有一日睡足三个时辰,且不说东北、西北两场战事,就是三载寒冬,大雪飘落,她也竭力做到最好,甚至鱼龙白服,亲自去街上巡视,好令百姓不至于冻死。
都说瑞雪兆丰年,只是这瑞雪,也会带走许多人的性命。
为修葺东南运路,女儿得罪了多少人?三门峡山道的修建,纤夫性命填出的运路,累累白骨,声声血泪,这骂名,不是秦琬背,谁来背?江南运河的开凿,偌大朝廷,又有几个人同意?若不是秦琬顶着压力,穆淼办事又能干,林宣也帮了不少忙,江南的航路岂会渐成气候,日夜不停地向洛阳运粮?
三载时光,千余个日夜,未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江南运河大局将成,东南运路难关已过,高句丽不过苟延馋喘,突厥也暂时不会再来,却要让位给秦政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凭什么?
沈曼心中窝着一腔火,怎么也忍不住,气势汹汹地冲到了紫宸殿,就见秦琬在对秦恪汇报朝堂之事,忍不住喊到:“裹儿——”
“阿娘?”秦琬有些惊讶,不知母亲为何发火,就见沈曼大步走了进来,瞪了她一眼,才道,“恪郎,朝堂上的事情,你听说没有?”
气到这份上,她也不管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柳眉倒竖:“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还敢说自己读了什么圣贤书?就该统统打死!”
秦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见妻子气成这样,忙道:“曼娘,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子。”
沈曼这口气怎么也缓不过来,又瞪了秦琬一眼,怒道:“这孩子就知道报喜不报忧,恪郎,你可知道,竟有人欺到咱们脸上来了。裹儿执政的事情,是咱们允许的,也是先帝认定的。结果呢?好容易做出一些成绩,便有人要来摘桃子,就连民间都有流言,说裹儿栈恋权位,就差没说,你已经鞠躬尽瘁,好了,可以滚了!”
她一向措辞文雅,少有这样尖锐粗粝的时候,声音也嘶哑得很,眼眶已经红了:“这是咱们的女儿,咱们的女儿!咱们是君,他们是臣,他们凭什么干涉皇家的事情?凭什么?”
秦琬早就知道母亲会不高兴,却未曾想到,沈曼会发这样大的火,忍不住说:“阿娘,这——”
“够了!”沈曼怒道,“我就是听了你的,一忍再忍,结果呢?别人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告诉你,要是不把那些叽叽歪歪的人处理了,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秦琬大惊:“阿娘——”
“别说什么职位重要,不好变动的话。”沈曼厉声道,“撤了正的,就让副的顶上,没了老的,就让新的顶上。大夏纵容士子品评朝政,希望得是广开言路,不是令他们胡说八道的!不能寒士子之心,难道就能寒你的心了么?皇室何愁找不到人才?这等敢不敬皇室,妄议皇家是非的,从今往后,莫要想在朝廷领到一官半职!”
秦恪终于弄明白了是什么事,脸色也不好看,见秦琬还要再劝,语气也冷了下来:“裹儿,你就是太心善了,他们本就是该为我们做事的,就算提意见,也是劝谏君王言行举止。你品行无失,他们竟敢这样对你。皇家之事,什么时候允许外人指手画脚了?”
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永远是自家的好,就算错了也要偏帮,何况是没错呢?故秦恪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奏折全部取了过来。
他本是不看这些东西的,一看就觉得头疼,这次却看得十分仔细,看一本,扔一本,看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连发几道圣旨,二话不说,直接将所有敢说这话的朝臣,无论官位大小,一并抹了!敢在公开场合发表类似言论的举子,只要抓到,立刻剥夺功名,直接赶出京城!
徐密觉得此事不妥,前来觐见,秦恪本对这位首辅是很客气的,此番却大发雷霆:“徐相,江都公主非但无过无失,反倒于国有功。若是容忍这些人闹下去,朕不配做一个皇帝,更不配做一个父亲!”
这位公认脾气极好的皇帝终于展现他执拗的一面,不论是非,不管对错,也丝毫不看对方背后是什么势力。只要奏折中露出一丝半点抬举皇子的意思,不光是自己的官职被夺,家人也要受累。
秦琬见此情景,既觉暖心,又啼笑皆非——父母这样无条件偏帮她,她自然开心,但这样一竿子打死,实在对朝政不利。故她三番两次向父母请求,莫要株连太过,平素对她无有不允的父母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这一棍子将许多人都给打懵了——不过是做个试探,你若不允,冷待我们一二也就罢了,哪有这样直来直去的道理?话虽如此,到底荣华富贵要紧,不少人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渴望得到帝后的宽恕。沈曼也发现,经此一事,服侍她的人更加尽心。
她虽早就尝过权力的美妙滋味,却第一次这样地畅快。
果然,与小小的后宫相比,在朝堂挥斥方遒的感觉,更甜美,也更令人欲罢不能。
第四百五十二章 无心无情
秦恪登基三年来,从未有哪次的朝会,如同今朝一般沉闷。
徐密、江柏、张榕三位宰辅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有些无奈。
先帝和江都公主都是很讲道理的人,对待臣子十分客气,那些不中听的言语,笑一笑也就罢了。反对提议的人,私心若不是太重,也不会被怎么对待。只要有能力,又不牵扯到惊天大案,前途总是有的。纵是党争,大多也是贬谪罢了,如不是几位皇子为皇位争得厉害,官员的日子还能更舒服。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几十年,他们险些忘了,皇室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也最有权不讲道理的地方。
此事也给他们提了个醒。
三位宰相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像先帝和江都公主这种大权在握,仍能忍耐的人,气度修养是非常好的。但这天底下绝大部分的人,毫无疑问,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皇帝,否则也不会有伴君如伴虎一说。
“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啊!”徐密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小皇子品行才学如何尚不知晓,这些人也太急了一些。”
当然,他也明白,性别固然是一大要素,真正让这些人不遗余力反对秦琬得,还是利益。
徐密一向洁身自好,又无儿无女。族人虽仗着他的势头,家业壮大,平日也免不得犯些小错,大错却是没犯的。这等雁过拔毛,官盐当做私盐买的事情,他是问心无愧的。
行得正就坐得直,徐密不怕这些,便琢磨着如何劝服帝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得江都公主出马。
徐密已经明白了,如今的帝后与前代任何一对帝后都不一样,他们的感情非常坚定,利益的因素很少。这不仅有共患难的原因,更多得是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妇压根没想过他们会登上这个位置,这个思想已经烙在他们心中大半辈子,严重影响了他们对许多事情的态度。
在帝后心里,“夫妻”和“父母”的身份要远远大于皇帝和皇后,这就导致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并不会以皇帝和皇后的冷静理智来思考,而会像寻常父母一般冲动,无条件地袒护子女。
江都公主之前能将帝后劝得服服帖帖,如今想必也……能行吧?
倘若秦琬能猜到徐密所想,定会告诉他,不行。
帝后之所以纵容女儿执政,只因他们不在乎这些,女儿与他们一条心,她的成功就代表着他们的利益稳固。故秦琬喜欢就由她去,反正她也做得很好。可当他们发现秦琬有点报喜不报忧,打落牙齿活血吞之后,就坐不住了。
含元殿中,秦恪将奏折重重一拍,本想放几句狠话,见到秦琬,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语气不自觉放得极为柔和:“裹儿啊!你做事是为了国家,这些人骂你骂得这么狠,你竟放过他们?”
“阿耶,阿娘,倘若天下都是明理之人,又岂会是现在的样子?”秦琬哭笑不得地说,“何况他们反对我,也未必就是与我对着干,倒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本来就认为这样不对……”
沈曼眉一横,怒道:“天下有多少愚人我不管,朝廷可不养酒囊饭袋,他们认为怎样就该怎样?朝廷是他们开的不成?”
“不是——”但朝廷不能只有一个声音啊。
秦琬虽也不喜欢自己的提议被人驳回,却不得不承认,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的人,说得都很有道理。一人的智慧终究只是一人的,群体的智慧才能查漏补缺。倘若一个君主非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再说了,明着反对她的人,并不算什么,暗地里给你来一刀的人才头疼。这些官员,秦琬好歹知晓底细,要是大换血,多几个鲁王的人来。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办事勤勉可靠,说话悦耳中听,关键的时候来句“我是细作”,乐子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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