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参谋动作一顿,转身望了过来,昏暗的烛火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正好抬起头,四目相对之间,充满杀气的一张脸。
几乎是眨眼之间,林巧云便已然欺身上前,单手成爪,一下子就扣住了一米八几大个男人的脖子。
“林巧云!”吴岩没有料到这等变故,当下声音绷紧,赶忙上前就要阻止。
“莫动。”可是,说话阻止的却是肃参谋,明明性命受到威胁,他却没有动怒。
不,此时此刻,他没有资格动怒。
林巧云浑身的血腥,眸中赤红的暴怒,手心下毫不留情的力道,都令他无法还手。
最后,他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眼,眉间流露出了痛苦,“若是杀了我,你心里能舒服些,那你便动手吧。”
☆、808.第808章 对不起
参谋营帐里头,入夜寂静无声,仅隔帐布之间的士兵并没有发现此刻里头正在上演的惊心一幕。
吴岩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可是眼前的状况,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林巧云掐着掌下的脖子,经历过战争,她晓得只要轻轻一捏,对方必死无疑,可是听到他所言,又禁不住冷笑出声,“呵呵,心里舒服点?一心求死?你他妈怎么不去问问,我青城一万多弟兄死得心里舒不舒服,通不痛快?肃大人,我带着所有兄弟死守青城,难道等来的,就是一句背叛吗?”
她颤抖着双唇,瞪大了眼睛,那眼眶中的泪就这样大颗大颗,没有丝毫停顿,溅落在衣襟上,她却毫无察觉。
面前男子酸楚地闭了闭眼睛,胸口憋闷着,呼吸间都有些窒息,他亦是红了眼眶,咬着牙,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一万多将士的鲜血,这三个字显得太过无力。
吴岩在一旁瞪大了眼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巧云,原来她并非逃难出来,而是领兵独守在城内……
思及这几日行军的速度,他忽然明白了过来,禁不住出声,也不知是为了谁在解释,“林巧云,我们路上遇到了峡谷坍塌,绕了远路,才耽误了行程,我们,是想进青城救人的……”
如今,这句解释说出口,亦是苍白无力得很。
林巧云松开对方的衣襟,她跌坐在地上,满面的泪痕,抬起头来,咬着牙颤抖不已,悲鸣出声,“苍天,连你也对我青城将士惨死,没有一丝怜悯……”
此刻,让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恨天道不公,怨为君心狠。
肃参谋久久站在一旁,品尝着她的悲伤,心头犹如刀割。
半晌,林巧云抹去了面上泪水,恢复了冷静,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肃参谋,我青城数万百姓就藏在深山之中,你的队伍,可有去做接应。葛老也在那里。”她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接回家人,用剩下的余生,照顾好秦家。
殊不知,这一问,营帐内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住了,肃参谋,连带着吴岩都沉着脸色,麻木着面容。
林巧云心中一凛,霍然起身,“深山的百姓,出了什么事?”
吴岩咬着牙,不敢做答,而接受到逼问的肃参谋,却是避无可避,他几乎不敢跟林巧云四目相对,只是匆匆拿起了外衣,抿着唇,迈动了脚步,“你随我来吧。”
林巧云心中沉重,脚下却是不停,随着对方所走方向,越发有一种不祥预感。
直到山坳里吹拂过一阵风来,空气中夹杂着的浓烈气味,令她整个人毛骨悚然,脚步不自觉加快了速度,瞬间就把带路的人甩在了身后。
山坳是她的秘密基地,当初把百姓接进来,为的就是四周有防御设备,可以起到保护作用。
可是,当她登上山顶,朝下俯瞰之时,那其间的景象,令她背脊瞬间僵直在原地,往后余生,她都无法忘怀。
☆、809.第809章 尸横遍野
夜里山头上的风很大,自那边山头吹过来,拂过山坳,再到这边山头上,山坳里头并不冷,冬暖夏凉,是那个时候,谁说来着。
林巧云不记得了,那些曾经一起在月下喝酒,篝火旁边大声谈笑的弟兄,都已经走了。
山坳里留下的,是他们用鲜血争取回来的,所想要保护家人,孩子,爱人。
可是,当林巧云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面对的却是满山谷的尸横遍野。
“不,不……”她慌不择路,当场就踩着荆棘,一路狂奔而下,月光清冷,宁静山谷里没有一丝动静,数万百姓,全都静静躺在了地上。
有的仰面朝天,身上扎着剑柄,有的怀抱着孩子,双双死去,连下了数日的雨,土地很潮湿,那些人身上不免散发出了恶臭。
林巧云走过去,几乎每一步都垫着好几个人的尸体,男女老少,无不睁大了眼睛,眸中残留着死前的惊恐。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临时的避难会成为他们长眠的地方。
林巧云扎堆在其中,就像是沧海一粟,最后,她是跪在了这些尸体上,一具具摸索着去寻找,有关顾回颜庄的老少夫人,齐家老爷,还有……郑氏跟两个孩子。
她摸着肖玉之小小的脑袋,触摸到他面上冰冷的皮肤,脑子里不断回想起的,都是他鬼头鬼脑,说要拜秦汉为师的场景。
临别之前,她记得肖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她心头一痛,难受得呼吸困难,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捂着胸口,心口绞痛倒在尸体上,张着嘴费力呼吸,吸进去的,全都是尸体变化的味道。
爹,娘……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反正梦里,她还在不断寻找着爹娘,妯娌跟兄弟。
王氏最爱惜儿子孙子,看不着她跟秦汉生大胖孙子,绝不善摆干休,那年狗子家吃酒回来的路上,王氏的嘀咕,其实她都听到了。
张氏最喜欢银子,临行前那么多金银珠宝都被她藏起来,不取回去,恐怕想得都睡不着觉,偏生劳碌命却还爱漂亮,天天睡觉敷面膜。
秦墨跟李翠刚有了笑儿,那娃儿可乖巧,长得又极为标致,像极了秦墨,大家伙捧在掌心里头疼着,秦墨这精明小子,天天傻乐呵跟献宝似的。
最后出现在梦里的,依旧是一身盔甲,笑得一脸温柔,承诺会回来找她的汉子。
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帐篷没有拉紧,外头的光亮落到她的眼皮上,一睁眼,就照进了那猩红的眼球。
“你醒了?喝口水吧。”吴岩就守在一旁,看她梦里蹙着眉头,口中颠来倒去一直在说梦话,心中疼惜不已。
林巧云撑着发疼的脑袋,挣扎着又要下床,却被吴岩一把按住,她下意识就甩开他的手,“让开,我要去找爹娘。”
吴岩却是不让她再动,粗声粗气喝道:“尸臭闻多了有毒,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让开。”林巧云不想跟他浪费时间,翻身就下了床。
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听到吴岩再次低喝,“我们早就检查过了,里面已经没有活口了。”
☆、810.第810章 女子从军
青城数万百姓惨死山坳,繁华大城一夜空城,震惊朝野。
当吴岩作为先头部队,发现深山里的秘密时候,饶是他见惯了战争场面,也为之震撼,而久久无法忘怀。
更是在得知秦家人身处其中之时,对饱含希望的林巧云吐出残酷真相,吴岩觉得心头的疼痛,犹如刀割。
“我们在山坳里寻了两天两夜,确实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大将军已经决定,将尸体就地火化。”因为下过雨,尸体泡着水,恶臭难当,数量太多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一一下葬,所以只能采用火葬的方式。
在农耕社会,火葬是极为低-贱的入殓方式,普通寻常人家就算没有棺材入殓,也会找一张草席包裹。
尸身的完整,是他们对亲人的一众寄托跟尊重。
可是在战争之中,对于惨死的将士来说,为了不被野兽啃食尸身,取一身衣裳,用火葬身,是他们所能采取的方式。
“这个时辰,他们已经在点火焚烧了。”吴岩上前,按住了林巧云微微颤抖的肩膀,惊觉她已经瘦骨嶙嶙,掌心下的感觉,十分单薄,声音一哽咽,随即放软了声音,“你莫去了,大人让你在这儿等他。”
若是去了,或许连林巧云自己都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今日天高,无风无雨,天气寒凉,苍白的天色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
自山坳那一头燃起的几簇青烟,淡淡笔直,冲着天际,一路往上,林巧云就在营帐前,一直望着,整个人好像是失了魂,有些迈不动腿,也不敢去见证那曾经熟悉的人被烧成一团灰的场面。
人有了在乎的东西,所以能够坚强去面对,也因为有了在乎的东西,所以脆弱到不堪一击。
整整一天,她就窝在营帐里,不言不语,好似失了神,眼神空洞无法聚焦。
吴岩几番劝慰无果,只得叹息离去。
待到夜幕降临,士兵回了营,盔甲沉重,夹带着一丝烟火气息,肃参谋回到了帐篷里,一眼就瞧见了呆坐着的林巧云。
他张了张嘴,寻不到任何合适的说辞,林巧云却是更快站起身,苍白无色的脸上,平静道:“肃参谋,你欠我青城数万条性命,一万多将士的无辜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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