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开始发软,小腿肚子隐隐乱颤。
身上往外冒着虚汗。
说,还是不说?
好不容易?起的勇气,连书信都给侄女留好了。今日朝会不说,只怕日后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如今还只是他和侄女之间的秘密。
他的丑态不过叫自家人略知一二……倘若是当朝说出来,他的丑态很快就会传的天下皆知……
说,还是不说?
萧大老爷觉得,这大概是自己几十年来,人生之中尤为关键,决定生死,最是艰难的时刻了。
御座近旁的太监已经在高唱“无事退朝——”
再晚,真的来不及了。
“臣——有事启奏!”萧大老爷猛然间迈出一步,扬声喊道。
他只觉自己这一嗓子听来响亮,可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颤抖。
“臣有事启奏。”他又说了一遍。短短几个字,他却霎时出了一身的汗。
仿佛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另一只脚是进是出,就得看运气了。
赌徒一般的心态,叫萧大老爷此时有些疯魔。
“萧爱卿有何事要奏?”圣上见他站出来半晌,却拱手不说话,不由催问道。
萧大老爷清了清嗓子,“启禀圣上,臣是要……感谢纪王殿下的!”
正在朝上的纪王,闻言微微一愣。
圣上噢了一声,“谢纪王什么?”
“纪王前些日子,在臣生辰之时,送了一味奇药给臣,说这药乃是难得的仙方所制!能包治百病,延年益寿,老当益壮,雄风大振!日服一颗,快活似神仙!”萧大老爷说话间,看了纪王一眼,还露出些许笑容来。
朝堂上爆发出一阵窃窃笑声。
还有些和萧大老爷关系好的同僚问道,“那萧大老爷雄风大振了没有?”
笑声更多了。
纪王略有不解的皱眉看着萧大老爷。
当初送药的时候,他说了。此事一定要保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在朝堂上,给自己宣传什么?
听起来句句是好话,可当真是好话吗?
萧大老爷面色怔了怔,缓缓说道:“还真是威武了好些日子,叫我家中妻妾甚为和睦……”
家中妻妾身不和,大约是每个男人的痛苦。
妻妾和睦,说明妻妾都被满足了,那这个男人可真是了不得!
众人都有些艳羡的看着萧大老爷,纪王神色也稍微一松的时候。
萧大老爷却毫无预兆的话音一转,“可如今才知道什么叫饮鸩止渴,那几日的威风赫赫,换来的只怕是日后再不能站起来了……”
他的声音沉痛,面色发白,额上隐约还有汗渗出。
如今已经是腊月天,大殿里殿门敞开,没有地龙炉火,冷的人瑟瑟发抖。
他额上的汗,更叫人觉得刺眼诧异。
萧大老爷知道,自己是药瘾要犯了,身体里的那种渴望,几乎难以抑制。
但他想到自己站在这里的目的,自己要达成的愿望,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下半辈子,只怕臣再不能离了这药了,否则,莫说不能叫妻妾满足,只怕臣也活不下去了!”
朝堂上一片哗然。
一个男人,失去那方面的能力,这实在是太过丢人的事儿了!谁也不会拿出来当众说,捂都来不及。
那是男人的最原始的本能,如果连这本能都失去了,那还是男人么?
连男人都不是了,活着只能给祖宗丢脸抹黑,一条残命,还有什么苟延残喘的意义?
萧家大老爷这一番话,在朝堂上引起一阵的震荡。
纪王当即怒道:“萧学士休要胡言!”
萧大老爷转过脸来,定定的看着纪王,“纪王说臣哪句是胡言?是纪王殿下不曾送给臣药?还是说臣所说这药的药效不对?”
纪王心思急转,“本王从未给过你任何药材!你生辰当日,本王去了萧家不错,可本王送给你的乃是顾恺之的画作,当日许多人都能够作证!”
“纪王在朝中,将领之中,所送出的药材,定然不止臣手中一份!臣手中这药材取名叫忘忧药,起实际有效之物叫阿芙蓉,或者还有别的名字,但名字不过是画皮,剥下画皮,实际才是丑陋肮脏的实际!”萧大老爷言辞激烈。
他这会儿不仅脸面发白,整个人都不由的颤抖起来。
他抬手指着纪王的?子,似乎张口想骂,可是他抖的厉害,似骂不出口了。
臣下指着纪王,这本就是大不敬。
纪王怒道:“来人,将这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的萧学士扶下去!”
宫人还没上来扶,萧大老爷忽然倒在地上,蜷缩在一起,“给我药,给我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他口中乱叫。
大殿之上,众人惊的鸦雀无声。
只剩下萧大老爷无助又凄厉的声音,在房梁之间反复回荡。
“给我药,一丸就可,快给我……我再不戒药了,再不戒了……太痛苦了,给我药。求求你了,纪王求求你了!”
萧大老爷从地上翻身而起,跪爬而行,抱着纪王的腿脚衣袍,可怜兮兮的仰望着纪王。
这跟刚才胆敢指着纪王?子呵斥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纪王惊得一身汗,“萧学士,你戏唱完了么?”
“给我药……快,快给我药……纪王,求求你了,我再不敢戒药了……”萧大老爷根本不理会纪王的话,他浑身颤栗不止,脸面白的像鬼,嘴唇却微微发乌,且哆哆嗦嗦,让口齿显得格外的不伶俐。
“这若还是唱戏,那萧学士的戏,唱的未免也太好了吧?”有臣子窃窃私语道。
“纪王殿下暗中给萧学士这样的药,让萧学士误信这药乃良药,却对纪王产生依赖,究竟居心何在?”景延年忽而从殿外迈步进来,冷声问道。
他在本在宫门外巡视,听闻殿上消息,大为惊异,立时赶来,便正赶上萧大老爷药瘾发作的形态。
他心头当即一冷。
若不是玉玉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若不是萧家大伯相劝,现在在那里瑟缩不已,匍匐委顿在纪王脚下的人,是不是就会是自己?
看到萧家大伯这般屈辱的形态,他心头尤为愤怒。
殿中又是一静。
萧家大伯的声音听来便格外的刺耳,“纪王,微臣给您磕头了……求您给我药吧……微臣定听命于您啊,你叫微臣往东,微臣不敢往西,求您求您……”
“放肆!”圣上怒吼一声,豁然站起。
微臣这称呼,唯有臣子对着圣上之时,方能如此自谦。
萧家大伯仿佛看不到圣上的震怒,屈辱的跪在纪王脚下,砰砰的朝纪王磕头。
便是臣子平日里见圣上,尚且不用行此大礼。
可此时,却向着纪王……
圣上站在尊位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纪王。
圣上一双眼目赤红赤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殿中安静,仿佛整个大殿里,都是圣上呼哧呼哧的声音。
纪王连连摇头。
萧大老爷要害死他了!
他断然没有想到,萧大老爷会给他来这么一手。
他不怕他们私下里报复,因为他们需要这药,需要这药就会有求于他。
有求于他的时候,自然也就受制于他。
可萧大老爷非但没有按着这事儿,躲躲藏藏,反而这样的在大殿朝会之上,公之于众。
还将自己药瘾发作的丑态,暴露在众人面前。
堂堂兰陵萧氏的萧大老爷呀!竟这样将自己的脸面都置于不顾了么?
这般釜底抽薪,同归于尽的方法。他怎么敢用!?
“我儿,断不可如此,快快起来!”萧谆一直用沉冷的眼光看着自己儿子的一番作态。
揣摩着朝堂上的风向。
可如今却眼见儿子受不住了,萧谆看不下去。
如此做,圣上会恼恨了纪王不假,圣上更是会恼恨了他呀!
他这般做,还能活得下去吗?
萧家在朝堂上,在历代帝王更替当中,不可撼动地位,位极人臣的荣耀,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中,已经消耗殆尽了吧?
萧谆此时,心中是悲愤沉痛的。
他上前去拉萧大老爷。
却被萧大老爷一把推开。
他虽身体康健,却也一把年纪,腿脚哪里如年轻人灵便,当即跌坐在地,惊愕瞪眼。
殿中众臣也傻了。
萧学士跟萧相动手?那是他爹啊!
跪拜纪王,推到父亲……
这是不忠又不孝啊……
众人看向纪王的眼神,冷厉,鄙夷,惊恐……各种各样。
唯独没有赏识和敬重。
纪王只觉脊背都寒了。
圣上却倏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诡异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之上,无端叫人觉得甚为凄厉。
众人看向圣上的表情,好像圣上也癫狂了一般。
圣上笑了一阵子,笑出了眼泪,他猛地将笑容一收,“景将军,为朕拿下纪王!”
“父皇,儿臣是受陷害的!儿臣从来不知道什么忘忧药!儿臣没有给过萧学士任何药!是萧学士陷害儿臣啊!”纪王叫道。
“萧家是什么样的世家?萧爱卿是什么样的人,朕岂会不知?”圣上没有看纪王,他的目光落在众臣当中,“倘若这药不是你给他,你害他至此,便是给他千金万金,他只怕也不会拉下自己的脸面不要,在这大殿之上,这样攀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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