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娴到了刲城,从不掩饰她女人的身份。她是公主,不需要穿男人装,但也不需要琳琅钗环和胭脂水粉,她青丝高挽,发间只别着一支白玉簪,除此以外没有过多的装饰和点缀。
高梁只要一看到沈娴,脑海里就蓦地回忆起那天晚上烈火蔓延时的场景。
那是一场震撼人心的搏斗。
沈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凌厉,她手里的剑流淌着的血如此妖艳夺目,她的长发在火光下飘摇,包括她一手勾着身边男子的脖颈亲吻,处处都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突然沈娴回过头来让他蹲下,下一刻手里的剑就毫不犹豫地利落决绝地刺来。那时高梁被她桀骜张狂的气势给摄取了心魂,愣愣地依照着她的话去做,根本移不开双眼。
高梁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张狂到如此地步,不知胜过多少千千万万逃窜的男儿。
他明明记得以前在营帐里时,沈娴连说话都是平平淡淡的。
高梁在连青舟的安顿下,冷静了两天才慢慢缓过神来。他想,正是因为有这一份胸襟和气魄,才能在营帐时那么平易近人,才能在发现他逃跑时没有拉他下水,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么震慑人心。
这就是静娴公主,高梁有幸得以接触,并与她有了一次生死交集。
沈娴和苏折的练习已经结束了,苏折道:“进步很大。”
沈娴吁了一口气,眯眼道:“老师这话是在安慰我吗?这要是打真仗,我打输了,你这安慰与羞辱无异。”
苏折略上扬眉梢:“那我等着你来一雪前耻。”
沈娴净了手,一边擦拭一边抬眼看见连青舟,勾唇道:“连狐狸,很闲哦?”
连青舟温温笑道:“本来也是有点琐事要做的,但是这位兄弟几次央求在下,想见公主,在下便带他一起过来了。”
沈娴视线移到了旁边的高梁身上,自是还认得他,道:“高梁兄弟,别来无恙。”
高梁瞬时有些无所适从,心里一慌,就曲腿跪了下去,拜道:“草民参见静娴公主。”
沈娴道:“你我不必多礼,起来吧。”
高梁缓缓起身,道:“先前草民对公主多有失礼,草民给公主赔罪。”说着他又是对着沈娴一长揖。
沈娴看了一眼苏折,似笑非笑道:“说来我该感谢你,那日若不是你把他带来找我,说不定我们就走散了。”
高梁恭谨道:“公主受困,不想牵累草民,草民若独自离去,也于心难安,所以才去找与公主一起的这位大人。公主也救了草民一命,草民不敢让公主言谢,要谢也是草民拜谢公主。”
沈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随意一些的时候,动不动就拜就谢,搞得很生分。”
高梁刚又要作揖回话时,被沈娴一记眼神唬住,抬起来的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后又慢慢垂了下去。
沈娴满意道:“连青舟说你想见我?上午霍将军才颁了新令,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从京城来的新兵,都去城外开垦土地,暂做安定。你可要去?”
高梁抿了抿唇。
沈娴看了看他,了然又道:“你若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只是现在外面的世道乱,放你回京城只怕路途不顺利。可能也只有等战后,你才能回京去与你的家人团聚。在这期间,大军在前开路,你可随后跟着迁移。”
高梁问:“草民不能留在军中么?”
沈娴道:“当然,你不是士兵。军营里新兵人数已满,不然那么多百姓都来投诚参军,军中也不至于颁令开垦土地来安顿百姓。”
高梁鼓起勇气道:“可是草民不想就这样回京,草民想参军。”说着他就板正地跪了下去,“草民想见公主,就是恳请公主,准草民参军!”
沈娴眯了眯眼,道:“京城里来的那些寻常老百姓基本都是被抓来充军的,你也不例外。普通老百姓连刀都不敢拿,又怎么能够上阵杀敌?”
“草民可以练!可以学!”他抬头望着沈娴,目光坚定得有些发痴,“从公主救下草民的那一刻起,草民就已下定决心要参军。”
沈娴背过身去,似不再想听他多言。
“南境大军不是叛军,这里没有烧杀抢掠,他们反而安顿百姓,努力让大家都过上安定的生活。以前草民不求上进,是因为看不见希望;可是如今这一幕幕草民亲眼所见,草民热血沸腾地想要加入,草民也想要改变,想要变得厉害。”他额头磕地,字字肺腑,“公主不是说该感谢草民吗,那就恳请公主,给草民一个机会!”
☆、第535章 好巧,我也住这个营帐
沈娴上挑起唇角,悠悠道:“高梁,军中不可儿戏,要当一名士兵,可是很苦的。上阵杀敌的时候,你得跑在前面,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我若瞻前顾后、贪生怕死,此刻就不会跪在公主面前!”
她要等的,就是高梁的这决心和答复。
沈娴转回身来,道:“既然你有胆让我感谢你,那我给你这个机会也无妨,便先从扛木头、修房屋做起,倘若有半分不如人意,随时都有被踢出军营的可能,你做好准备了吗?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回答。”
高梁斗胆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这个眉间磊落、坦荡大方的女子,定定回答道:“草民定不辜负公主给的这个机会。”
沈娴便冷眼无情道:“连青舟,把他带去给霍将军。有什么粗活累活,都让他干。他什么时候坚持不下去了,就让他滚出军营。”
连青舟带着高梁就出了军营。
沈娴腰倚着沙盘桌案,面向一直没说话的苏折,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摩挲苏折的衣襟,低眉浅声道:“一看那高梁,便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这么要求他,是不是有点儿不近人情了?”
顿了顿,沈娴又道:“可我又感觉,这高梁身上还有一副不服输的韧性,越是打磨他越能激发他的斗志,他可能不会轻易放弃。他的想法远超一般的士兵,对战场形势有自己的见解,说不定往后能有一番作为。”
苏折道:“霍将军老了,迟早会从战场上退去,朝廷一帮旧臣也迟早会被更换代替。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朝野,大楚来日都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
沈娴捻着苏折的衣襟,浅笑道:“你便是同意我把高梁留为己用了。”
苏折道:“这样也好,他若吃不下来这苦,往后便不用费心栽培。”
霍将军对于打磨士兵十分在行,刲城外正军民正热火朝天地开垦土地、搭建房屋,高梁由霍将军亲自接管,命令他扛木驮泥,不得消停。一天时间下来,高梁那后背上都是青紫交加的淤痕。
给他片刻功夫休息,他靠在那草垛子上,直接能累得晕过去。
事情太多了,高梁太忙了,哪有空闲来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
沈娴和苏折也去城郊看了一番,不出三天时间,那一座座房屋坐落在郊外,先前荒芜的土地也重新被耕种,那些散兵百姓们,暂时得到了安顿。
朝廷先后几拨援军接踵而至。
而这时囤积在江南的将士们也已经抵达刲城会和。眼下刲城内外好不容易安顿了下来,这个地方便不可能再用作战场,霍将军大旗一挥,大军便北上继续行军。
朝廷的军队守在刲城以北的珲城,南境大军便在珲城十里地外安营扎寨。
先有援军在刲城全军覆没一事传开来,现在朝廷军队都已经被打怕了,军心惶惶,只要南境大军不主动进攻他们就谢天谢地了,万没有胆子去主攻南境大军,只一再加固城防,守住珲城。
珲城外南境大军安排营帐时,都以简便了事。士兵营里跟朝廷援军没什么区别,一支小队一个营帐,而中等将领四人一帐,高等将领两人一帐。
霍将军不搞特殊,他和连青舟一个营帐,一是有保护连青舟的意思,二来下面的将士们也无话可说。
入夜之时,军营里燃起了营火,把灰黑色的夜空照得有些发青。头顶星辰遍布,山野里清风虫鸣不绝。
霍将军和沈娴苏折、以及一干副将们在将军营里商议了明日作战的对策以后,就散了各自回营休息。
从将军营里出来,沈娴和苏折一同走着,沈娴道:“你也早点回营休息吧,不用送我。”她指了指前边不远的营帐,“我的营帐又不远。”
苏折眯了眯眼,道:“我也是正回营。”
沈娴还不知道苏折的营帐被安排在哪里,便道:“好巧,你的营帐也在那边啊?听说是两人一个帐,你与谁同帐?”
苏折悠悠道:“尚且不确定。”
待走到营帐了,沈娴率先撩起帐帘走了进去,可回头一看,见苏折也后脚闲适地进了来。
沈娴愣道:“你不是回自己营帐吗?”
苏折笑了一下,道:“好巧,我也住这个营帐。”
沈娴脑子一僵,木然道:“你在逗我吗?”
她和苏折……怎么可能一个营帐,不是在这军营里,要适当保持距离的吗?沈娴原以为就她一个女人,怎么也是她自己单独一个营帐,却没想到苏折也被安排了进来,是霍将军搞错了吗?
苏折淡淡扫了一眼营帐内的光景,道:“这里有两张床,应当不是摆设。”
意思是这里本就是安排两个人住的。
正逢霍将军带着人在附近巡逻,勘勘从营帐外经过,道:“公主,我忘了说了,军营里没有多余的帐篷了,就委屈公主同苏大人暂住一间吧。”
霍将军这样安排,也有让苏折保护沈娴的意思,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