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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 (姚霁珊)


  这也不过就是须臾间之事,公堂之上很快便静下来,再无旁人。
  元嘉帝姿态悠闲地靠着椅背,右手食指敲击桌案,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陈大姑娘,现下你可以说了。”他淡声道,眉眼平和,然身上气息,却是冷湛。
  陈滢屈身一礼,复又直起,沉静地道:“民女的推断,要从一封信说起。”
  她用精简的语言,将陈劭每日收信、李氏偶尔私拆其中一封、紫绮代李氏赴约,以及周九娘给郑寿一家送酒菜、信件失踪等诸事尽述,又道:
  “……结合诸多信息来看,这是一个有预谋的陷阱,目的是引诱民女之父入局,给他扣上谋逆杀人的罪名。而乔小弟之死,便是此局阵眼。”
  此言大人为陈劭鸣不平之意,元嘉帝面色如常,三位官员也皆保持着垂目而立的姿态,如同三只木偶。
  陈滢未去管诸人形态,从容转至两具纸人身前,指着诸处红色标记的伤口,语声如水:“若抛开颈部勒伤不提,两名死者共计七处刀伤的走向,从某种角度而言,成年男子也可以做得。”
  这结论不可谓不惊人,赵无咎露出了讶然的神情。
  方才陈滢才推导出真凶是个侏儒,可现在,她却又反口表示,成年男子,亦可如法炮制,杀掉两名死者。
  陈滢面色淡定,先行指向“周九娘三号”,沉声道:“请陛下并大人们试想,如若事发当晚,民女之父真去赴约,那么,周九娘腹部的这两刀,便可做如下解释:民女之父佯装下跪讨情,出其不意、刺死了她。”
  她半跪在“周九娘三号”身前,一手搂住其双腿,一手做出刀刺的动作,语中没有半分情绪:“如此一来,便坐实了民女之父停妻再娶的罪名,而其杀‘妻’之举,则是不想认账、杀人灭口。”
  她起身,转至“乔小弟三号”身后,曲起一臂锁喉,另一手作出刀刺的动作,又道:“以民女之父的身高与力量,锁喉并从背后刺死乔小弟,并不难办到。而乔小弟既死,则民女之父谋逆造反、杀人灭口的罪名,亦被坐实。”
  直到此刻,她的面上才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只要不去管乔小弟颈上那道奇怪的勒伤,这宗凶案,就是为民女之父量身定做的死局。”
  她将纸人放好,转向堂前诸人,笑容变得苦涩:“可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设局之人再没收想到,阴差阳错间,写给民女之父的信,却到了民女之母的手上,而赴约之人又是紫绮。紫绮来到案发地时,凶手已然设好全局,死人已死,无法更改。无奈之下,他只得打晕紫绮,匆匆伪造其杀人的假象。”
  笃定言罢,陈滢又往前踱了几步,语声淡然:“除此之外,民女之所以肯定‘团哥儿’是凶手,还有以下几处侧证。”


第349章 写了什么?

  陈滢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案发时,宋婆子、巡夜官兵、杂巷各府值早差的仆役,在同一时辰、同一地点、同时出现。民女以为这绝非偶然,而是经过事前踩点、精心测算的必然结果,目的就是制造响动,引来大量目击证人,让国公府瞒无可瞒。而‘团哥儿’无疑有充足的时间与便利,完成这项工作。”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事发当晚,围观者中有人突然叫出‘国公府二夫人杀了人’,让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民女事后查访,得知了一件怪事。有好几名仆役表示,那喊破此事之人,身形高瘦细伶,两腿细如麻杆,十分怪异。民女以为,这当是‘团哥儿’借助高跷或其他类似物体,拔高身形,伪装成普通人,混入人群制造混乱,目的还是为了把案子闹大,不给国公府压下事态的机会。”
  “还有第三点么?”元嘉帝面色淡然地看着陈滢。
  陈滢颔首:“确实还有第三点,但这一点有些牵强,民女也只是猜测而已。”
  元嘉帝吐出一个字:“讲。”
  陈滢应声是,后退数步,将“周九娘三号”推倒在地,说道:“据仵作查验,周九娘横尸于门前,并非是她自己爬过去的,而是身死后被人拖过去的。而通常说来,拖拽一具死尸,比较轻省的办法是抓住死者双脚,倒着拖行。”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抓住纸人双足,往后拖动:“如果是这样拖死尸的话,死者的脚踝处便会留下比较清楚的痕迹,可是仵作记录,周九娘的脚腕并无伤痕。那么,凶手就应该是拉着周九娘的手正向拖动的,因此并未留下痕迹。”
  陈滢又走到纸人前方,拉起其两手向前拖动。
  看得出,她做这个动作比前者吃力,因为,人的手臂总不如腿来得长,要拉着纸人的两臂移动它,陈滢就必须把腰弯得很低,自是不便于使力。
  她放开纸人,拍拍手道:“诸位请看,就算以民女的身高,完成这个动作也比较吃力,如果换成更高的男子,想来就更不方便了。而如果换成侏儒,他们的手臂与手掌皆较常人短小,拖动死者双手反倒比拉脚来得省力。”
  说到此处,她转向元嘉帝,目露浅笑:“这就是民女的第三个侧证。当然,最后这一条更像是臆测,事实上,只要凶手力量足够大,拖手还是拖脚,并无差别。”
  她屈身行了一礼,结束了讲述。
  堂上静了片息,元嘉帝略略仰首,望向堂前紧闭的大门,似在出神。
  徐、赵、曹三人仍旧躬腰而立,无人发表意见。
  良久后,元嘉帝蓦地问:“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这一问好似随意,他甚至都没去看陈滢,可是,陈滢的心,却骤然发紧。
  她有八成把握,此案专为陈劭而设,而为证明这个假设,她便不得不提及这封信,不过,在讲述中她故意含糊而论,却是不希望提及其内容。
  这封信的内容,对陈劭很不利。
  可是,元嘉帝第一个问的,就是它。
  没有时间多作迟疑,陈滢立时屈身行礼:“回陛下,信中称,若欲知八年详情,今晚去西客院一晤,落款是一个周字。”
  如实说出了信件的内容。
  事实上,只要元嘉帝问起,他就应该已然猜到了信中内容,因为,陈滢给出的“陷害”假设,早已反证出,此信之敏感关键。
  对方提前设陷、精心布局,就是料定陈劭必会中招,而对抛出的这个诱饵,对方亦充满自信。
  亦即是说,这“空白的八年”,仍旧是此案一大痛点,亦是陈劭百口莫辩之缘由。
  除非他言明八年动向,且拿出人证、物证,否则,他身上的嫌疑,就永远无法洗净。
  元嘉帝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温和。
  “来人,摆驾。”他说道,拂袖起身,踏下石阶。
  门外传来贺顺安尖细的“摆驾回宫”之声,大门瞬间洞开,两列禁军上前护卫。
  陈滢微叹一声,垂首敛袖,恭立于侧,眼前是一列整齐的石阶。
  她已经尽力了。
  为了李氏、为了这个家。
  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同样地,她也相信陈劭并非无辜。
  这是本案的第三个悖论。
  或许,永远无解。
  蓦地,一双玄底绣金线云纹靴,停在了她的眼前。
  “紫绮无事。”
  温和如初的语声,似能想见说话之人的神情。
  “谢陛下。”陈滢屈膝轻语,心却沉若坠铅。
  只言紫绮,不论陈劭。
  元嘉帝并没有被说服。
  即便陈滢尽述对方陷害的意图,但,陈劭的身上,仍有太多谜团。
  头顶传来低低的“唔”的一声,那双金龙靴,便已不见。
  当陈滢再抬头时,仪仗煌煌,簇拥着那道明黄的身影渐行渐远,门前台矶寂寂,阳光灿然如金绡,远远铺展开去……
  处暑过,正秋阴,凉飒飒的风一起,那夹纱薄裙便穿不住了,湘竹帘子打在手背上,也凉。
  李氏张罗着叫开箱笼找衣裳寻帐幔,顺带洗晒被褥。
  才搬的新家,处处都还没归置齐整,箱笼开了七、八只,该找的没找着,小孩子的衣裳鞋袜倒翻出好几套,皆是陈浚兄妹幼时穿的。
  捧着双布色尚新的虎头鞋,李氏不免感慨了一回,转身回屋,到底落下泪来。
  孩子们年纪都不小了,正该相看婚事,只如今陈劭还被软禁着,二房又分了宗,独住在杨树胡同,真有些举目无亲之意。
  罗妈妈素知她的心思,悄悄踅进屋去,低声地劝:“太太千万要往开处想。哥儿和姑娘皆好好地,姑娘又才把案子破了,陛下赏了半车的东西呢,那是多大的体面?太太就该欢喜才是。”
  她往前凑一凑,斟盏茶递过去,又絮絮地道:“再着,哥儿眼瞧着就要秋闱了,奴婢每回巡夜,那书房的灯都是亮着的,可见哥儿用功。这皆是好事,太太但凡想想这些,心也会宽些。”


第350章 忽忆前事

  说起来,罗妈妈并紫绮、绛云、寻真、知实等人,本就是李氏陪房,分宗后自皆跟来,因人手不够使,李氏又新买了几房下人。
  如今的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正正经经过起了日子,倒是比在国公府还松快些,说话做事皆不必顾忌太多,罗妈妈住了近一个月,渐渐便品出了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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