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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 (姚霁珊)


  数名小监闻声而至,手中俱提宫灯,薄纱素绢蒙皮,牛油烛烧出“毕剥”声,直将满丛花影映如白昼。
  二人谢了隆恩,转出小园,沉默地行一路风拂、一路叶飒,一路凉意浸体、一路枯木逢秋,直走到禁宫门外,方齐齐咳嗽一声。
  “宋首辅,请了。”
  “杜学士,请了。”
  两件红烈烈官袍,一东一西,背道而驰,各自上车。
  宋惟庸正是打马回府,而杜希文的八抬轿子,在半途却拐了个弯儿,绕去了廖有方的府邸。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两派人马齐聚各自阵盘,摩拳擦掌、口沫横飞,排兵布阵、调将遣帅,势要分出个高下。
  而在杨树胡同陈府,则又是一番景象。
  “明希堂”正房偏厢,李氏悄立窗前,乌丝垂肩,苍白面色如雪,纵红烛映室,却映不亮她的眉眼。
  罗妈妈正在旁细细地劝:“太太这又是何苦?老爷好容易回来了,正该一家子团聚,太太如何反倒搬出来了?老爷岂不伤心?”
  “那我该怎么着?巴着他问寒问暖么?”李氏眸色如冰,眼角淡淡两条细纹,描出股子煞气,“他伤心?我就不伤心?我这八年纵使避着人些儿,该做的却没拉下。可他呢?”
  她冷笑起来,挑起一根细眉,眼底煞气渐寒:“他‘清河善人’名头响亮、为国为民,我一介内宅妇人就活该守了那八年?活该担惊受怕?两个孩子就活该受苦?”
  她眼眶红起来,却非伤心,而是愤怒:“为了他,我们一家子被扫地出门,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沦为京城笑柄。他身为一家之主,不说为这个家好、不说拉拔着我两个孩儿往上走,反倒扯着全家陪葬。若不是阿蛮能干,独自结了凶案,我们家出个杀人的仆役,这又是什么好名声不成?这还不是拜他所赐?他还晓得伤心?”
  这话说得重,罗妈妈直听得心惊肉跳,忙不迭将她拉去内室,连声道:“太太、太太,我的好太太,您可消消火儿。太太与老爷少年夫妻,如今正当好生相伴,这一个锅里吃饭,勺儿还要碰着筷子呢,太太若一味较真儿,往后可怎么着呢?”
  语毕,又落下泪来,哽咽再劝:“这气头上说的话,最是伤人的,太太宁可低声些,莫叫外人听去。”


第358章 风清月白

  “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倒要瞧瞧谁敢去嚼这个舌根儿!”李氏拧眉夺手,拢着衣袖冷笑:“如今却也好,离了那一大家子,我也省心,没那些镇日里东挑西唆的东西,耳根清静得很。”
  语罢又回首,寒着一副眉眼道:“这府里的主我还做得,妈妈谨记,凡有那乱传乱说的,一律提脚卖了。凭他是谁,还能越过我这个当家主母?”
  见她动了真怒,罗妈妈不敢再劝,忙应是,擦擦眼泪,又去斟茶。
  却不妨此时帘外传来丫鬟绿水的声音:“太太,姑娘来了,说要去给老爷请安。”
  李氏怔得几息,身子骨儿一松,眉眼到底软了下来。
  “这孩子。”她心疼地道,摇摇头,眸中浮起一层水光:“她这皆是为了我。”
  罗妈妈倒是欢喜的。
  李氏与陈劭如今真正相敬如冰,今天陈劭一回家,李氏竟与他分了房,这可是再没有的事儿,委实叫人发愁,今见陈滢来了,罗妈妈便觉得,这是个居中调和的好机会。
  “太太。”她乞求地望着李氏,目色殷殷。
  李氏轻叹,声气儿也跟着绵软:“请姑娘进来吧。”
  罗妈妈面露喜色,忙扶李氏去至正堂,方安了座儿,那绿影纱折枝菊的门帘子一挑,陈滢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件卷云纹暗银掐边儿荼蘼白纱衫,苍海明月石蓝绉纱夹裙,发上只挽个圆髻,插戴着一枚银凤钗子,钗头下垂着宝蓝流苏珍珠串儿,衬得鸦鬓雪肤、清眸流光,倒比往常添了几分颜色。
  “我儿快进来。”李氏笑着招手,目色似三春融暖,不复寒凉。
  陈滢上前欲见礼,被她一把拉过去,笑道:“好孩子,这早晚儿的,你怎么会来?”又摸她的衣裳:“如何穿得这般单薄?可冷不冷?”
  陈滢笑答:“这天气正舒服,女儿觉着正好呢。”细细端详李氏神色,语声转轻:“女儿就是过来给父亲请安,也瞧瞧娘。”
  李氏笑着点头,眉心动了动。
  称陈劭父亲,却称她为“娘”。
  一亲一疏,莫不分明。
  她心底微叹,松开陈滢,拉她坐去一旁,细声道:“你父亲才喝了药,这会子怕还未睡,你们也多日未见了,正该请安。”
  想了想,又蹙眉:“今儿下晌,你哥哥接了人回来就去了书房,整半晌没露面,只说要温书,饭也是端过去吃的,也不知他吃饱了不曾?”
  “娘放心,女儿已经去瞧过了,阿牛说哥哥照常吃了一碗饭,把那香渍菜心、芙蓉鲜鲊都吃得见了底儿,又添了半碗笋尖儿汤。女儿还去厨房瞧了,灶上正煨着山栗粥,还配了几碟糟鹅掌、酿瓜、三和菜什么的,哥哥晚上也饿不着。”
  陈滢絮絮道来,李氏到底放了心:“今儿事情太多,闹得人仰马翻的,也真是……”
  她咽住话声,不再往下说,眼风扫了扫正房方向,淡笑道:“罢了,我也不拉着你说这些闲话,你自去瞧你父亲是正经。”
  陈滢却不肯就走,又陪她叙些别事,听她再三催促,方慢慢辞出。
  明希堂的正房与偏厢,不以游廊相接,却在当中设了道花墙,来回需绕出石径,穿竹篱门、踏白石阶,实是院中隔院的景致。
  这原是心意别裁,图个奇巧得趣儿,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意味。
  月偏中庭,银光流泻,自穹顶穿花拂叶而来,那台矶上似起了层青霜,明晃晃一地缟素。
  陈劭果然未睡,陈滢进屋时,他正将一卷书倒扣案上,含笑命人安座儿。
  陈滢扫眼看去,见那是他收藏的一本前朝孤本,残页卷边,倒应了西风萧索的景儿。
  青玉案、半残卷,茶香辗转四合,终究暖不了这秋夜孤凉。
  “阿蛮晓得来瞧爹爹了?”陈劭浅笑,青素素的眉眼,一领青衫简旧,袍角丛竹半凋,含了几分落寞。
  陈滢垂眸望着茶盏,静了片息,抬眉看他。
  同样是清素素的眉眼,她却不肖他,独有一种特别的净与静。
  “女儿今番来此,父亲应该知道是为了何事。”她没有拿别的话暖场,开篇便如箭离弦,语声虽淡,语意却锐极,一如她干净而清厉的眼。
  “女儿以为,您当初失踪之地,并非陕北。”她直视着陈劭:“换个说法吧,女儿以为,父亲当初的失踪,与您真正失忆,时间不同,地点也不同。或许您确实是从陕北消失的,但是,您失忆的地点,却绝不在陕北。”
  并非问话,而是直接道出推断。
  陈劭没有一点吃惊的模样。
  他“唔”一声,起身离座,缓步踏去窗前。
  西风乍起,篱间的护花铃“嘤嗡”作响,他身上青衣拂动,如翠湖连波,领缘下露一角白纱衫,正是风清月白、水上孤舟般凉净。
  “那阿蛮以为,爹爹是在何处失忆的呢?”他问,头也不回,似听风吟。
  “我猜不出。”陈滢望着他的背影:“如果猜到了,我也不会来问您。”
  陈劭没说话,叹息声如水漫开。
  “我猜到您不会回答,也猜到不会问出结果。”陈滢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有那么一刹,竟与陈劭神似。
  她弯起一侧唇角,望着背向而立的那翻卷青衫:“我只问一件事。父亲隐瞒的那件事或那些事,抑或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是与朝局内政相关?还是涉及边境外交?”
  陈劭身形未动,修长的手指扣住窗弦,指上落下银霜清华,却在这一刻,微微花了花。
  “父亲不说话,我就当您回答了我。若只涉朝政党争,您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陈滢继续说道,语声寂寂,破去满室寒涩:“果然,我所料不差,此事涉及两国边境外交,甚或是叛国通敌之大事,父亲这才一言不发。”
  她露出惯常的古怪笑容:“毕竟,由陕北再往西去,便是宁夏,那里与西夷相接,由不得女儿不往这上头想。”
  陈劭转首望着她,忽地低了低头。
  烛火本就不亮,这一低头,他整张脸便陷于黑暗。


第359章 春风拂槛

  “我确实是忘记了,不曾骗阿蛮。”润泽的声音,像音符滑出琴弦。
  陈滢笑了一下,又叹口气:“您的回答,似乎总在我预料之内啊,父亲。”
  最后两字,若清丝冰弦抛去半空,长得竟有些失真。
  她起身福了福:“既然如此,那女儿便告辞了。”语毕,掀帘而出,步履踏出轻微的声响,须臾远去。
  陈劭怔立于窗前,扣住窗弦的手,悄然滑落。
  夜深沉、冰蟾坠,乌云漫卷,一帘细雨剪秋窗,碧梧渐苍,满地残叶。
  处暑才过,盛京城便飘起漫天秋雨,一丝一缕皆是愁。
  然而,陈家却不与这愁相干。
  至少表面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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