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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 (姚霁珊)


  陈劭面色微变,原本满是寒意的脸,此刻竟倏然苍白起来。
  “你是说,是我在他跟前露出行迹?”他问,目中划过一丝惊悸,声音却压得极低:“他是何时知道的?”
  行苇那张冷淡的脸上,瞬间涌起嘲讽之色。
  “老爷,您又想多了。”他道,神情颇轻松:“陈励是在你失踪之后,才开始自己偷偷查的。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当主子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周朝贵给找出来了。”
  陈劭悚然而惊,失声道:“他自己……”
  才只说三字,他已知不宜高声,立时压低声音,语气焦灼:“你是说,他自己竟查到了周朝贵头上?”
  “是。”行苇答,看向他的眸光一派漠然:“说到底,这还是你做事不小心。你素常只与周朝贵联络,两下里走动又多,陈励虽是个读死书的,到底还没蠢到家,花上个三、五、七年的功夫,总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周朝贵被他找出来,自是顺理成章。”
  陈劭望他一会儿,身上气势微松,懒懒靠向椅背,抬手拂去肩上散落的发丝。
  “难怪周朝贵会死。”他单手支在膝头,另一手将字条扔进口中,仰脖儿吞下,复又“嗤”地一笑:“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错,却不说你主子大意,竟由得陈四老爷查到周朝贵。我在外八年,身不由己,你主子呢?这八年里又在做什么?就这么眼睁睁瞧着陈四老爷往下查么?”
  “你少胡唚!”行苇沉下脸,目中怒意翻涌:“你失踪是何其大的事?当年直闹得满城风雨,主子韬光养晦,还不是受你牵连?”
  言至此,他又露出神往崇拜的表情,颊边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再者说,主子心地极善,就算后来知道陈励在查此事,主子念在你的份上,也不忍心动他。若不是陈励险些把周朝贵给漏出去,主子连周朝贵也不会杀。”
  陈劭两手扶膝,敛眸静坐,并不接话。
  行苇望他良久,“呵呵”冷笑:“陈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主子的为人。我劝你往后少说这种话,就算你厌着主子,也当记得主子当年对你的好。”
  帘外忽起了阵风,宝蓝素面儿棉帘被风掠着,“扑楞楞”作响。
  陈劭抬头望去。
  帘开处,透出一角梧桐树影,枝桠上承着积雪,被风吹下些许,落英般四散,阳光投射而来,碎雪稀稀落落闪着光光,像一小片细碎的银屑。
  “你方才说,陈四老爷险些把周朝贵透出去,此是何意?”他慢慢地道。
  风已息,棉帘子静悄悄委地,他清冷的声线,亦被拢在这幽寂的房间里。
  行苇早没了方才的激昂,半低着头,淡淡道:“你家姑娘头次进宫时,陈励偷偷给周朝贵递信,叫他看顾着你家姑娘些。”
  陈劭陡然抬头,乌沉沉一双眸,像望不到底的两个黑洞。
  “竟有这样的事?”他目注行苇,黑洞洞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幽沉晦暗:“为何你不早说?”
  “我有机会说么?”行苇反问,抬头直视着他,神情讥峭:“你当你身上没有眼睛盯着?你回京后,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挤进来服侍你?别告诉我这些你都忘了。毕竟,那整八年的事儿,你忘得一干二净。”


第427章 君子之腹

  陈劭似若未闻,只望着行苇不语。
  行苇撇撇嘴,又道:“再者说,你那时候丢了官职,还总往外跑,又要假模假式地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又哪里有机会与你说话?再有,老太太派来的人……”
  他忽地停声,勾起唇,脑袋往门帘的方向一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巧儿是谁的人?”
  “母亲……许老夫人是好心,巧儿也很好。”陈劭面色淡然,唯凝在他脸上的视线,冰冷如箭:“你也勿要扯东扯西。在国公府时,人多眼杂,暂且先不提。我们搬出国公府后,你有大把机会与我说实话,为何绝口不提此事?”
  “我忘了。”行苇面无表情地道:“分府之后,主子那头儿事情多,你又没问我,我整日忙着主子的事,哪记得你这些小事儿?”
  陈劭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后,蓦然一笑:“很好。”
  他点点头,像很满意的样子,清俊的脸上,不见恼怒,只余温和:“你果然是条好狗,不枉你主子这么重用你。”
  “我为主子效力,又不为你效力。”行苇毫不客气地接口,神情是理所当然的平淡,根本不为他言语所慑,语气从容:“既然说到了陈励,还有件事我先知会你,也免得你事后又要怪我不来提醒你。陈励找到成记书铺了。”
  “哦?”陈劭挑眉,懒懒散散执起一束发,拿在手中绕几绕,又松开,曲臂于案上,支颐望向帘幕,看也不看他:“那又如何?莫非你主子要把那故衣铺的成老头儿也给杀了?”
  “杀他作甚?”行苇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复又讥笑:“你莫不是傻了?老成不比周朝贵,周朝贵身后连着你,主子为了你才不得不杀他。老成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个开故衣铺的,铺子里人来人往,他不过提供个地方儿罢了,杀了他反倒露行迹。”
  他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老成知道得不多,留着也无所谓,不过——”
  他的声音拖长几分,看向陈劭,目露深意:“陈励那一头儿,可真得小心。听说他硬从老成那里买了几件衣服走,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所幸老成做生意老实,我指定的那几件他没卖。你这个当二哥的,可不能这么白看着。哪怕分了府,你们骨血里还是兄弟。”
  陈劭目视锦帘,神情懒怠:“你主子就是为了这个,才叫我与陈四老爷面谈的?”
  “我不知道。”行苇很干脆地道,又补一句:“不过,我猜原因就是这个。”
  他又去看陈劭,像有些幸灾乐祸:“你可得多留神,陈励现在正在劲头儿上。我曾听主子说过你当年之事,只怕他与你当年也差不离。你若是劝不动他,主子那头儿怕是为难,我也不好交代。”
  陈劭向他投去一个眼风,极淡,亦极冷:“一条狗也来说什么交代不交代,简直笑话儿。”
  他嗤笑两声,旋即敛容:“回去告诉你主子,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好生处置的。”
  语罢,他又露出一缕笑来,玩味地看着行苇:“你主子向来心善,就算我劝不服陈四老爷,想必也不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你说是不是?”
  行苇冷眼看他,只回了一句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劭闻言,不怒反笑,拊撑道:“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瞧你主子的君子之腹了。”言罢,也不待他答,提声便唤:“巧儿进来。”
  行苇原还欲再言,却被他这一语逼退余言,只得收声。
  巧儿一直候在廊下,闻声挑帘而入。
  行苇此时早便换过一张脸,恭恭敬敬束手立着,两眼垂视脚下,正是下仆面对主人的标准姿态。
  “行苇今儿去外头跑腿,辛苦了,一时你派人去账房领一钱银子,就说是我赏的。”陈劭温笑道,清朗语声,蕴着和暖与温善,教人打从心里暖将上来。
  “谢老爷赏。”行苇跪下叩首。
  陈劭垂目望着他矮了大半截的身形,面上笑容愈加清和:“快起来吧,天冷得很,看冻着。”
  行苇依言起身,陈劭又向巧儿道:“行苇替夫人买了些纸墨,你这便送过去吧,莫叫夫人久等。”
  行苇低垂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抬头时,又是满脸殷勤,抬手解下身后的包袱,双手交予巧儿,讨好地道:“多谢巧儿姐姐。”
  内宅丫鬟,通行的敬称便是姐姐,行苇虽比她大,这一声姐姐却是当叫的。
  巧儿含笑接了,陈劭便催她:“你快去吧,夫人该等急了。”
  巧儿蹲身儿行了个礼,方自去了,临去前,仍旧将门拢上大半儿,帘幕也挂稳,又叮嘱小厮们几句。
  陈劭行至门边,挑帘望去。
  青漆院门半启,巧儿的身影正跨出院门,再往旁看,院角的梅树上,积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几只麻雀栖在枝上,啁啾间关,起起落落。
  不知哪里来了阵风,吹得那枝头雪片飞散,惊雀振翅,一下子飞得远了。
  “你也下去吧。”陈劭单手挑帘,头也不回地道。
  廊下小厮皆被遣退,此时说话,不虞有人听见。
  行苇在他身后应声是,停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讥讽:“老爷也太小心了些,连我去后院交差的事儿都免了,生怕我害了谁似的,这又何必?”
  他像是在笑,声音里却还是嘲谑:“主子没那么下作,老爷大可放心。主子连你家姑娘那样上好的人物,都宁可只看不用,更何况其他人?”
  他叹一声,大有举世皆醉我独醒之意,又添一句,仍是方才之语:“委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劭放下帘幕,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忽尔一笑:“你主子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回首望着行苇,时晦时明的眸,阴鸷而冰冷:“等你死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
  行苇怔了怔,旋即冷笑,躬了下身,扬声道:“谢老爷赏,奴才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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