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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 (姚霁珊)


  郭媛此时倒很乖巧,起身应是,拂一拂鲜丽的红裙,行两步,忽又回首,意若留连:“皇祖母,我想起来了,那宫粉开得可高了,我怕折不到好看花枝呢。”
  一壁说话,一壁转眸,柔柔眼波迢递,尽在裴恕身上。
  萧太后“哟”了一声,轻轻拊掌:“这话倒说得是,可见哀家是老糊涂了,那宫粉梅生得高大,你这小人儿哪里折得了?”
  言至此,左顾右盼,忽然瞧见裴恕,眼眸一亮:“这可也巧,小侯爷恰好在此,既这么着,你便陪香山同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处,总比听哀家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得好。你这身量儿又高,折花儿正合适。”
  三言两语间,便将裴恕与郭媛凑作一堆。
  郭媛含羞应是,正待前行,元嘉帝忽地笑起来。
  “母后怎知朕要叫裴恕走?”他饮一口茶,闲适而又悠然:“这事儿也真是巧,朕这里才一动念,母后这话就递过来了,真是知朕者,母后也。”
  这话引得满殿之人皆笑。
  便在这笑声中,元嘉帝搁下茶盏,肃容正色、语声冷亮:“来人,记。”
  此声一出,殿中笑声立息,除这对天家母子外,所有人皆束手而立,就连郭媛亦快步回至萧太后身旁,躬身肃立。
  元嘉帝这是要写诏书,诸人自不可再坐。
  不一时,一名年轻的舍人快步走来,铺陈诏纸与一方条案,提笔待写。
  元嘉帝起身,踱步于案后,缓缓道:“制曰:今有陈氏长女,毓质柔明、资性纯粹;又有裴氏长子,豪杰骁勇、沉厚端默。女婉而慧、男敏而正,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今即良辰,赐尔婚配,咸使闻之。”
  寂静的殿宇中,朗然语声回旋盘转,几若绕梁。
  萧太后呆呆听着,提在手中的帕子,悄然委地。
  殿宇外,疾雪翩飞,朔风呼号往复,寒意浸骨。
  然而,那飞雪堆积的晶莹世界,却又是如此美丽,玉毫光万丈,灿烂洁净,似可直抵天际。
  (第三卷完)


第443章 烟消云散

  大雪直下了数日方停,而待雪霁,天却未晴,薄黄的一转金乌,如小儿胡乱撕扯的纸片儿,信手贴于在当空,洒下淡淡微光。
  北风吹皱层云,满城砌霜堆玉,无论野店溪桥、孤山峭水,抑或朱栏翠阁、黛瓦青檐,皆拥着厚厚一层素衾。远望去,便是浩大的一幅写意,天地间唯余黑白二色,萧萧然、莽莽然,说不尽的意味。
  到黄昏,天色愈暗。酉初尚未至,暮色便已铺散开来,西边的天空透几束浅薄微芒,终破不开这满世界的枯瑟与黯淡。
  长公主府朝阳院中,长公主盛妆靓饰,独坐窗前,将手中信纸捏作一团。
  屋中光影昏昏,一名白发宫人静默走来,伏地一礼,起身后行至屋角,将那案上几只精致的花鸟烛台点亮,复又逐一安置。
  梅花高几上,置喜鹊登枝水晶烛台;墙角斗寒图下方,便置仕女捧杯烛台;多宝阁正中,则置一方端正华贵的牡丹烛台,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她不疾不徐地走动着,未几时,屋中已是红烛耀耀,亮如白昼,那摇曳的烛火,将长公主的脸,亦照得明明灭灭。
  “啪”,窗外忽传一声脆响,旋即便有内侍低声责斥,又杂着几声女孩子的轻笑。
  长公主的身形动了动,抬手将窗屉子拉开,向外观瞧。
  廊下立着几个才总角的小宫人,穿大红宫衣、葱绿比甲,半仰着嫩白的小脸儿,呵着两手,执玉柄银钩镰,正自敲打檐下冰棱,每有冰锥落地,便自嬉笑,所幸管事拘着,方不曾笑闹出来。
  长公主沉下脸,将窗屉子半阖了,抬手抚了抚衣袖,冷声道:“魏嬷嬷,你去外头说一声儿,就说是我说的,每人传二十板子。”
  那点烛的白发老宫人愣了愣,待明白过来,慌忙应是,又屈身陪笑:“殿下恕罪,这一拨儿小的皆是从外庭挑上来的,规矩还没学全,只做些粗浅活计。奴婢这就叫人罚她们,往后也不叫她们进内院服侍。”
  “知道了。”长公主神情厌倦,一挥手,指间捏着的信纸“哗啷”作响,越发引得她蹙眉:“待领完了板子,便全都发送去浣衣院做活,那地方人手总不足,需多补上一些。”
  魏嬷嬷怔了片刻,面上微现不忍,伏地语道:“回殿下的话,这几个年岁委实太小,身子骨都没长齐呢,便去了也干不了重活儿。”
  她向前膝行数步,语声越低:“前头孙朝礼才传过话,说是今年就连凤藻宫都没换几拨人,叫……省俭些。又道明年秋末放人的时候,才能再挑新的进府听用。”
  长公主的面色,瞬间沉得能拧出水。
  “不过几个贱婢罢了,哪来这许多废话?”她寒着脸,语声森然,衬着窗外冰棱落地的脆响,直冷到骨头里去:“嬷嬷当老了差,别告诉我你连这么点儿事都应付不来!”
  魏嬷嬷当下白了脸,伏地迭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请殿下责罚。”
  长公主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啊。”她笑容不变,垂眸端详着自己手指甲:“既然你自己愿意领罚,又一定要请罪,则我也不能却你的好意。”
  她站起身,水绿地彩织纬撒花缂丝裙,在厚地毡上拖长长一截裙尾,绿云般地柔软。
  “就看在你陪伴我多年的份儿上,今儿就只赏你五个板子罢。”她挥了一下衣袖。
  极鲜嫩的葱绿掐牙细边儿窄袖绫袄,镶着寸许阔的金绣宽边儿,举手投足时,光彩映烛,刺人眼目。
  魏嬷嬷面色苍白,伏地叩首:“谢殿下赏。”
  长公主“唔”一声,径自坐去案旁。
  魏嬷嬷很快便退了下去,偌大的房间里,遍陈珠玉、锦褥绣裀,便连梁柱子上,亦包裹着华丽的丝绸。
  然而,陈设再多、烛火再亮,亦填不满这寂寥与空阔。
  长公主叹了一声,倦然抬手,无力地撑住额角。
  全完了。
  她苦心谋划、布局入微,自信已经揣摩透了她那位好皇弟的心思。可却未想,一纸赐婚诏书、一宗审结案件,便叫这一切,烟消云散。
  她用力捏紧手中信纸,微有些粗糙的骨节,几乎变形。
  那一刻,信中诸语,蓦地尽涌脑海:
  ……英烈忠良、岂容无后?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朕不敢以一己私,寒天下忠臣之心;更不屑将后宅私闱,作牵制朝堂之机……
  ……朕虽不以前朝明君自比,然,更不愿蹈历代昏君之治,朕以武定国土、以文立江山,上仰天意、下赖臣民,外有敌必攘之、内有乱必安之……
  够了!够了!够了!
  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拿她一家当作外戚,防贼似地防着。
  真是她的好皇帝。
  而这其中最刺心的,还是第一句:
  忠良英烈,岂容无后。
  她苦命的阿娇,生不了孩儿,所以,就连陛下也厌弃她了么?
  长公主猛地抬手,狠命往两旁一扯。
  “嗤嗤”数声如裂帛,那信纸顿作雪片,四散于地。
  她犹自不足,赤红着一双眼站起来,狠狠踩踏着满地碎纸屑,切齿张目、筋浮面紫,状若疯妇。
  “婢生贱子!好你个婢生贱子!”她狠狠咒骂,低沉的语声,似自九幽地狱而来,浸着浓浓怨毒:
  “尔贱生子,若非吾与母后,何得今日至尊!狗崽子,过河拆桥的贱家子!当年吾就该联合皇兄,将尔五马分尸!”
  她用力朝地上啐几口,面孔涨得血红,目中毒焰几将地毡烧出洞来。
  她真悔啊。
  早知元嘉帝是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年她就拼着一死,也要先助一位皇兄登基。
  然而,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了。
  她再是痛悔,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
  她用力抚着胸口,只觉阵阵烦恶,恨不能尖声大叫。
  “殿下,兴济伯夫人求见。”蓦地,门外响起魏嬷嬷的语声。
  长公主动作一僵。
  旋即她便抬起头,面容仍自扭曲,语声却平和得诡异:“请进来说话。”
  语罢,神情渐复,淡然拂袖:“来个人,把地上扫一扫。”


第444章 人丑事多

  魏嬷嬷在门外应是,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拿箕帚的小宫人进屋,正待清扫,长公主忽似想起什么,勃然色变,厉声道:“罢了,退下!都给本宫退下!”
  小宫人直吓得抖衣而颤,魏嬷嬷忙应是,拉着她们飞快退下。
  望着满地狼籍,长公主扯开嘴角,苦涩一笑。
  她真是气昏头了。
  此信乃萧太后亲笔,好容易才托人送出宫,若叫人瞧见一言半语,再传进元嘉帝耳中,她们母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思及此,她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罢了,如今的她,又哪里来的什么好日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无用处的废人而已。
  她俯身去拾纸屑。
  染了丹蔻的手指,衬着碧青毡、白纸屑,越发雪白细嫩,再瞧不出当年挽缰纵马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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