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的,是他死去的发妻;父亲思念的,也是他远在山东的那个女儿。就算父亲在对我笑、在温柔地陪娘说话,可他的心,却根本不在我们身上。”她的两手紧紧绞住衣带,像是要把什么绞碎,神情怨毒。
“父亲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那对贱母女,我和我娘在他眼里,连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不如。”她干笑了两声,眼底却荒芜:“我一早就发现了,父亲时常会对着花草说话,拿着小掸尘给花儿扫灰。他对我和我娘,从来就没……就没这样上过心。”
她定定凝眸,明艳的脸阴晴不定,时而怨恨、时而悲伤。
“你听那丫鬟说了这些,是不是很愤怒?”轻细的语声,流水般漫过她的耳畔。
郭媛下意识地点头:“我自是恼怒生气,又心烦意乱,所以我就叫那贱婢滚,滚得远远地,别叫人瞧见。可那贱婢非但不滚,竟还有脸哭,还说什么‘县主可怜见的,还不知道有个姐姐’,过后竟想着过来抱我。”
她蓦地张眸,眼球暴突、额角青筋乱跳:“这贱婢简直胡言乱语!我贵为县主,要什么有什么,那对贱母女又算个什么东西?这贱婢又算个什么东西?谁给她的胆子?她竟还敢来可怜我?我气极了,拔下钗子来扎那贱婢,她居然还敢躲,我越发地气,拼命地推她打她,结果不知怎么一来,她……”
她顿住了,双目赤红,面容竟有几分狰狞:“她……她一下子就滑进水里去了。”
“她落了水,那你呢?”陈滢语声低柔,好似还有几分关切:“你去救她了么?”
这样的语气,无疑令郭媛极放松。
她轻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孩童一般,似无所用心。
“我为何要救她?”郭媛歪歪头,神情天真而冷漠:“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年我才十一岁,那贱婢至少也快二十了,我那点子力气,哪里推得动那她?分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便是死了也不与我相干。再说了,我可是县主!县主!”
她高高地昂起头,如骄傲的孔雀,又仿佛只需叫出这两个字,便有了无穷恃仗:“吾乃一国县主,区区贱婢,哪里当得起我这般尊贵之人去救?她哪来的脸面?”
“所以你就离开了,是不是?”柔和的声音,不带丝毫评判的意味。
郭媛干脆地“嗯”了一声,旋即蹙眉,面含不喜:“那水可腌臜了呢,那贱婢又在水里扑腾个没完,我怕把裙子弄脏了,教母亲责罚,自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陈滢凝视着她。
没有愧疚、后悔或者畏惧,在郭媛的脸上,唯有不虞。
水泼裙时,便是她彼时最大的烦恼。
至于烟柳的命,譬如草芥微尘,根本不值一提。
“我打了那贱婢一顿,出了口恶气,可我还是不开心,不想那些下仆过来烦我,我便独个儿往花厅去。”郭媛又道,眉心犹自蹙着。
“可是,快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儿,我才发现……”她语声忽顿,面上飞快掠过恐惧,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陈滢嘴角微动,笑容古怪:“我来猜一猜,你是不是发现,你的小木马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郭媛望住陈滢,似有些惊奇。
陈滢笑而不语。
烟柳手中的小木马,原来,由此而来。
果然是郭媛遗下的。
郭媛盯着陈滢看了一会,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一向很聪明的。”
她叹了口气,面色阴沉下去:“不过,你也别得意,等我母亲……”
“你还没说那丫鬟怎么样了呢。”陈滢打断她,朝她晃晃衣袖。
郭媛陡然回神,霎时色变。
“说下去,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陈滢慢慢地道,弯唇而笑:“后来你又回到了湖畔,对不对?”
“是……是的。”郭媛惶惶转开视线,不敢再去看陈滢,两手揪弄着衣带,神情有些不安。
第476章 荷池惊魂
“我后来……后来想着,小木马定是落在了湖边,我与那贱婢撕打时,手上似乎就空了,所以我就沿着来路往回找。可不想,我还没走到湖边,忽然就听见……听见有人说话。”郭媛颤声道,揪弄衣带的手指,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说话的是何人?你认得吗?”陈滢凝视着她。
郭媛再度沉浸于回忆中面色惨白,双唇微颤:“我……我不认识他们,只听声音知道,那是两个男人。他们在说……说什么安王大军,又说什么……什么康王遗孤,要把兵器存在湖底,助吾王成事什么的……”
陈滢霍地抬起头,神情凛然。
安王?康王?兵器?
郭媛四年前听到的对话,竟与两王之乱皆有关?
怪不得稍一逼问,她就直接说出此事,原来,她当年撞破的,居然是如此大事!
还有,“把兵器存在湖底”。
这句话,怎么如此耳熟?
那一刻,陈滢飞快忆起一事。
裴恕给出的那组数字密码中,有一解,不正是“等存于湖”?
陈滢的眼皮跳了跳。
等存于湖,与“把兵器存于湖底”,意思相当接近。
霎那间,浮于眼前的迷雾,终是散开,露出了康王余孽的真容。
此番行刺,果然是为了灭口。
郭媛偷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怎能容她活着?
然,此念方起,陈滢却又飞快蹙眉。
还是有些不对。
从事发到刺杀,足足隔了四年光阴。
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不杀,偏要等到四年后的今天来杀?
“因离得有些远,他们后来又说些什么,我听得也不是……也不是特别清楚。”郭媛的语声传来,让陈滢回过神。
她敛下心绪,继续听对方讲述。
此时郭媛又道:“因他们说的这些话,我……我听了有点害怕,一心想要走,却又担心我的小木马,所以我……我就藏在一片杂树后头,想等这两个人走了之后,再去找找。”
她白着脸说着这些,手指的痉挛越发频繁。
看得出,她很怕。
然而,隐藏多年的秘密,一经吐露,那种倾诉的欲望,竟是格外强烈,由不得她不往下说。
“你没瞧见他们的样貌?”陈滢轻声问。
郭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根本还没走到湖边,隔着个拐弯儿口呢,只因我在下风口,是以能勉强听见点儿他们的响动。”
“原来如此。”陈滢颔首,又漫声问:“那后来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喉头吞咽了几下,语声却越发嘶哑:“他们后来说什么,我委实听不见,只能模糊听出他们说个没完,其中有个人……有个人像是不大高兴,说话的语气很凶。我……我越发地害怕,好好地藏着不敢动。”
她咬住嘴唇,面上现出惧意,手中的衣带越绞越紧,面色也越发苍白。
“我等了……等了好一会儿,腿都蹲得酸了,正想悄悄活动一下,冷不防……冷不防那一头忽地传来‘啪’地一声,像有人踩断了树枝一般。”她颤声道,大张双目,手指不住痉挛。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陈滢问她,声音低柔而安静。
这声音似抚慰了郭媛,她呼出口气,又续:“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吓得不敢动,却听得有个男子大喝一声‘有人’,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来我就……我就……”
她闭上了眼睛,似要将多年前那恐怖的一幕,驱出脑海,口中却仍在机械地往下说。
“后来我就听见了……听见了那贱婢的声音。”她道,声音颤抖得厉害:“那贱婢就是被我推下湖的那个,她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我听见……听见她哭着喊‘饶命’,可是,才只哭了一嗓子,她的声音忽地就……就断了。”
她闭紧双眸,眼珠在眼皮下来回滚动,面色灰白:“我听见很重……很闷的一声响,像是大石头敲在空心树上,那声音……那声音……特别地吓人。”
“再然后呢?”陈滢柔声问,尽量不去刺激她:“他们又做了些什么,或者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颤抖着,缓缓张开双眼,眼神有些游离。
“他们吵起来了。”她道,将绕作死结的衣带缠于指间,似欲籍此得来些许安全感:“他们吵得很厉害,声音也拔高,我就听见……听见很凶的那人怪另一个人,问他来的时候怎么不晓得把四下查清。另一个人就埋怨,说‘分明是你临时寻我说话,你自己没踩好点,怎么能怪我’,又问那很凶的人该怎么办,要不要就把尸身扔在这里。”
她用力地扭着手指,语声低微:“那很凶的人便骂他蠢,说这尸身若就这么放着不管,定会被人发现,也定要有人来查死因,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然后他就叫另一个人先走,说他来处置尸身。”
陈滢静默地听着,眼前似幻化出烟柳的尸体。
铁链缠身、缚以石锁。
原来,那个将她沉于湖底的凶手,便是郭媛口中的这个人。
一个“很凶的人”。
“另一个人又说了两句话,很快就走了。”郭媛仍在讲述着。纵使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可她却似不知,越说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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