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边与袖边同样由石青色地蝶戏兰草纹镶嵌,外沿是明黄色菊叶纹织金缎。撞色十分大胆,整体又十分和谐,在审美这件事上,其实古今中外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同这件衣服搭配的旗头,也很可以介绍一下。
“旗头上左侧的这一朵花,是木槿花的一个变种,名为粉紫重瓣木槿。它的颜色其实和这件衣服的颜色相近,只是略深一些。”
婉襄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朵花的娇嫩花瓣。
“粉紫重瓣木槿原产于中国山东,京师是没有的。圆明园中有众多奇花异草,所以也种植了寥寥数棵。”
“其实在这个朝代,在中国的山东,百姓们正经历一场灾难,而他们的皇帝想尽了一切办法,实际的,愚昧的,有效的,无用的,来帮助他们。”
雍正不仅仅只做了那一日和婉襄提到的事情。
传谕刑部,让官员加意慎重,依照上年六月之例,速查完结应行保释之人。
赈济之外,更让当地官员四处宣讲,使得百姓不要怨天尤人,更了解百姓困苦之处。
自省和祭祀每一次都是必不可少的,也每一次都从他自身做起。
大清的土地那样辽阔,每有一处地方少了一场雨,多了一些河水,都是他要思考解决的问题,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压在他肩上。
“其实古人并不渺小,在他们所处的年代能成为王者的人大多同样很了不起。我想,或许大家能稍稍改变一下对他,对其他人的想法。”
这时候弹幕之中忽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请问柳女士,你对于你们科研组进行雍正尸骸研究,却对外隐瞒事实,坚称并未进行此类研究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你们科研组的同事早就已经每天都在研究你老公的尸骨,这件事你不会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吧?”
“作为科研学者,在明知自己能力不足,仪器精密度也不够的时候强行霸占这样的文物,也不允许其他科研组介入研究,这未免也太霸道了吧?还有没有一点学术精神了?”
“口口声声为了全人类,根本就是为了你们个人的名誉!”
婉襄被这些弹幕弄得不知所措,而后刚才这些发言的账号全都被系统清除干净了。
尹桢的声音在婉襄的脑海之中回响,“刚才那些人只是对我们的研究工作有一些误解,婉襄,你可以继续你的直播了。”
尹桢的声音,直播间里的其他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可此时的弹幕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人继续留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能问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她一路往后退。
“婉襄,继续。”
婉襄没有动。
尹桢更进一步,他只是看起来耐心而已,“你记得左训的,他一直想超越我们,所以就在网络上散布了这些谣言。”
更糟糕的是,她发觉她不记得这个左训。
第161章 晕迷
光影……水波……
“是谁……”
婉襄一睁开眼睛, 溺水之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有谁在撕扯着她,令她头疼欲裂。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仿佛痛觉就会稍微减弱一些, 她也努力地睁开眼睛,希望自己不会再沉入到那片黑暗之中。
她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却都令她感觉到了陌生——是这陌生感救了她,尽管这在她回想起来之后分明是不合理的。
这里是万字房,是她已经生活了许久的万字房。
头疼的感觉在一点点减退,意识一点一点清晰, 窗户大开着,四野茫茫, 一个人都没有。
婉襄努力地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而后趿鞋, 想要朝着外间走去。
但一站起来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让她不得不立刻又坐回到床榻上去。
“婉襄!”
在她闭眼之间有什么人朝着她快步走过来, 抓住了她的手臂,引导着她靠在他怀里。
婉襄再一次努力睁开眼,抬起头望向他, “尹桢?”
“什么?”
她的称呼并不能让他满意,反而引来了更大的困惑,“婉襄, 你在唤朕的名字吗?”
所有混乱的, 无序的思绪为一瞬间的恐惧清扫,戛然而止。
她想起来了。
她蜷缩在他怀里, “四哥……”
听到她这样唤他, 他没有再纠缠于之前的问题, 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
“婉襄,你终于醒了。若是你再不醒,朕只怕要去寻娄近垣过来为你开坛设法了。”
开坛设法……那是要降魔除妖的,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四哥,我为什么会……”
他低下头来望着她,“婉襄,你想不起来了吗?那一日你在天然图画里展示众人捐出的衣物,可你走到那件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身旁的时候忽而晕了过去。”
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她明明在介绍那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
“脑袋刚好砸到了鱼缸,周围人搀扶不及时,又没进了水里……婉襄,太医左看右看查不出原因,你只是中了暑热,对不对?”
雍正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婉襄会反驳,会说出一些让他无法承受的事。
婉襄看穿了他的心思,攀着他的手臂,顺着他说:“只是暑热而已,头疼也只是因为撞到了鱼缸,溺水……溺水也只是因为鱼缸里的水。”
可她分明觉得,浑身都湿淋淋。
是她的联想,还是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把事情搞砸了吧?”
那般盛会,主事之人忽而倒下,所有人一定都慌乱起来,没有人会再有心思——至少是明面上不会继续游玩下去。
“不,没有。”
雍正的回答坚定而果决,“山东甘霖大沛,四野沾足,庄稼和百姓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西安士兵和宁夏士兵今年冬日里也会有足以御寒的冬衣,你没有搞砸任何。”
是一个很让人安心的答案。
但婉襄很快就不安心了,因为她终于发觉雍正穿着的并不是龙袍,而是白色的丧服。
是谁……她不记得这时候有什么大人物过世。
“恒亲王。”他的语气近乎于安抚,“五弟为人持躬谦谨,和平仁慈,颇具乐善之风。近已薨逝,朕为他定下的谥号是 ‘温’。”
恒亲王允祺,康熙宠妃宜妃之长子,同时也是康熙第九子允禟的亲兄长。
允祺幼时养育于祖母孝惠章皇后宫中,九岁尚未识汉文,心性甚善,为人淳厚,和允禟是完全不同的。
“‘温’者,为‘柔和,宽厚,和气’,很合适。”
雍正爱怜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继续说下去,“允祉也死了。”
允祉……是雍正八年因怠慢怡贤亲王儿得罪的,原来的诚亲王,雍正的三哥。
“就算他死了,朕也还是很恨他。恨他气量狭小,不识忠孝大义,以至于与皇考父子之情不能保全,与朕兄弟之谊无法存续,恨他累及爱新觉罗氏子孙……”
“可朕的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与朕年龄相仿的的兄弟一个个都离去了……”
婉襄心里也空空荡荡地一片,“四哥,你抱一抱我,抱紧我。”
雍正依言抱紧她,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他在追忆年少时的时光,而她在回想自己晕厥之前发生的事。
雍正说她当时站在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可是她记得它的位置。
记忆分明停留在她介绍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的时候,是雍正的记忆出了什么错吗?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她打开了系统,发觉它能够如常运行。
于是她又打开了文物库,她现在需要完成的文物件数是六千四百件,而她已经完成了三千七百六十五件,那一天的直播同样扣除了相应的文物件数。
所以和系统无关,是她身体的问题?
可这一次系统没有任何的提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太自然地运行着。
婉襄决定不去想了。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了,四哥?”
“也不算很长,两天而已。今年的五月之后又是闰五月,好像五月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
“嘉祥,这两天好吗?”
雍正很快回答她:“嘉祥几次来看你,你都没有醒来,她就安静地坐在你身旁,抓着你的手,看起来像个大人。”
“朕知道她这几日很不安,所以都是夜间朕带着她睡的。朕也是才知道,原来她那小腿一蹬过来,其实也挺痛的。”
他蹭着她的脸颊,“朕于是又想起来她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日日对你拳打脚踢,你是那样柔弱的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往后朕不再提在同你生一个孩子这样的话了。朕不能只考虑嘉祥,而不考虑你要承受的痛苦。”
“不是四哥一个人的孩子。”婉襄闭着眼睛找到了他的手,“只不过生而为女子,有时候不得不承受这样的苦痛。”
不是多圣洁,也不是多伟大,更不是这样歌颂几句,就可以消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