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来,看向那几个满脸心驰神荡的豪强。
“我识得她们,”他笑道,“诸君既欲亲近那两位女郎,我便请她们近前就是。”
这场宴席中,除了刘备孔融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出席,其实这些豪强们心中是有数的,但听闻她们平时一直男装示人,今日必也是如此。
况且想一想那些分派去各地的女吏刚强健壮的模样,他们心中自然有了对陆廉陆白的猜测。
那两名灯火后的窈窕女郎,和陆廉陆白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孔融低声吩咐一句,有仆役跑过去,恭恭敬敬请了那两位女子过来时,这几名豪强脸上还挂着“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的笑容。
孔融脸上的狭促的笑容便更深了。
有机警的人悄悄退开了。
有浑浑噩噩的人围了上来。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那个姿容美艳的女郎,“是健妇营的陆白校尉。”
周围所有在微笑的人都不笑了,他们的眼睛睁圆了去看她。
女郎那双静而多情的眼睛含着笑,扫了他们一眼。
有人的脖颈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似乎想转头去看陆白身边的人,但又不敢去看。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另一个,“便是纪亭侯陆廉。”
陆廉似乎有点不解,目光里带了一点疑惑,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的面容。
“这几位都是谁啊?”她的嗓音十分沙哑,仿佛北国的寒风,吹醒了所有人的脑子。
一片寂静。
这个除了看书,躺平,还爱说刻薄话的青州刺史环视一圈,似乎感觉满意极了。
第318章
陆廉就在这里,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身材在女子当中算是高挑些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则尚算中等,外表并不怎么孔武有力,甚至略有一点消瘦,眉目中似乎也带了些风霜。
当她轻轻地瞥了一眼周围高矮胖瘦的几名士人时,眼神也并不凶恶,其中似乎带了一点疑惑,又带了几分审视。
有人的汗珠从脖颈上慢慢渗出来,一路沿着后背滑落下去。
那些飘飘忽忽的轻松感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怎么了?”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喊我过来,怎么都不说话?”
孔融挑了挑眉,根本没有接话。
因为围观者越来越多,其中自然有人会替他开口说话。
这些人有相互联姻的,自然也有彼此间看不上眼的,任何时候,任何阶层,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尤其是他们这些会相互争权夺势的世家。
因此立刻有口齿伶俐的人出来解释了:
“将军,这几位郎君刚见到将军与陆校尉,以为是乐人舞伎,想请二位过来一同饮酒,亲近一番。”
又是一片寂静,连门口处的刘备都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身边几个人,望向了里面。
但无论是谁,心里都能算清楚这笔账。
如果他是主公,一面是几个出言不逊的豪强,一面是他最为倚重的将军,他又如何?
那几个人脸上的慌乱与惊恐就变为了绝望,有人长揖到地,有人声音哽咽,还有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但他们仍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神情,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她此时的气势。
“将军!”那张白白胖胖,仿佛精面馒头一样的脸上划过两道泪水,落进馒头下面的小胡子里,“在下虽万死而不能……”
“为什么要万死?”
她忽然开口问道。
那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上悄悄望了过去,而陆廉还是那张寡淡的脸,先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嘴角轻轻翘起。
她笑了。
“元日将至,要喝酒就喝酒,这有什么关系?”
口齿伶俐的呆了。
几个闯了大祸的也呆了。
围观的宾客也呆了。
但陆廉似乎全然没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还在那里很是平和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这几日乐人与舞伎都很辛苦,诸位宴饮时不要寻他们喝酒,也不要刁难他们就是。”
一群宽袍大袖的士人立刻低了头,诺诺地应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那个口齿伶俐的见她说完话准备离开,忽然喊住了她。
“陆将军!”
她转过身,“嗯?”
郎君上前了一步,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将军为何不动怒?”
“……动怒?”
“以将军的身份,怎能遭受这样的羞辱?!”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将军尚不及一布衣耶?”
“羞辱?”她问,“为什么要被视为羞辱?”
“将军这样名闻天下,堪与韩白比肩的名将,这班愚夫竟视如伶人!如何算不得羞辱?!”
“王光!你如何这般狠毒,一心要我等项上人头不成!”
“是非曲直,诸位自能分明!”
大厅里的炭火似乎越烧越旺,温度也越来越高,竟令人有了一丝被炙烤的感觉。
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在盯着她,想看她究竟如何行事,甚至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悄悄地说,她既是个女子,又奉主君之命镇守青州,现下怎能不用些雷霆手段出来?恐怕要有人被杀鸡儆猴了,就算不拔剑杀人,至少也要给他们些厉害看看。
“嗯,被当作伶人,”她重复了一遍,“也没什么啊。”
“……将军岂不知伶人者,弄臣也!”
她看了看那个一心拱火的,又看看那几个脸色惨白的家伙,“伶人又如何?时逢乱世,他们为了活下去而卖力地训练技艺,一样不容易,有什么值得鄙薄的?”
一张张脸上浮现出不同的神情。
有的世家并不认同这种看法——这群人属婆罗门的,大概一时转不过弯。
有的武将也不认同这种看法——他们靠征战积攒军功,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和伶人作比。
主公已经走了进来,听了她说的话,摸了摸小胡子,若有所思。
“我不需要反复确认我的威严,尤其不必用压迫权势不如我之人来确认,”她想起陆白的那句话,“你们虽祖上累积阀阅,也应如此。”
人将要到齐,刘备与孔融坐了主位,下首第一位便是陆廉,而后才是田豫和诸葛玄这两名郡守,接着是文官与武将。
刘备举了酒爵,宾客们连忙也跟着举起了酒爵,但仍然会偷偷望向对面。
看得出刚刚那桩尴尬事还是飞快地传开了,并且惹怒了对面的几个人,望向这边的眼神就颇为不善。
回去还是赶紧将赋税交上,他们小声道,若是凑不齐税,那些田也只有忍痛舍弃了,可不能再惹怒那几位将军啊!
又有人偷偷给他们出主意,不如备些金帛之礼,送到陆将军府上赔罪?
听说袁术宫中那几十车的犒赏,陆廉都未曾取用!财富岂能动其心?
……那要不,挑几个乡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送来?
豪强们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
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时,听说全徐州都将自家幼子送来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丽的少年郎君,也没见她亲近过谁。
这些人偷偷打量那个一心一意吃着饭的年轻将军,觉得她奇怪极了。
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连自己的权势也不在意,那她这样出生入死,战场拼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她真是个圣人吗?
……算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袁术被灭,孙策败回江东,曹操元气大伤,汝南、淮南、庐江这一大片地区已被平定,显而易见数年内南方不再有强敌。
因而刘备的战略重心势必要转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备袁绍上来,因此陆廉不会再被轻易调走了。
……他们一定要在陆廉手下讨生活了。
……所以,“圣人”该怎么讨好呢?
时逢岁末,月上中天,却只有一弯残月。
月光淡极了,轻而易举就被一片片的灯火给盖了过去。
最后一位宾客也被仆役引着去歇息了,看得出来,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了点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正准备回去睡觉时,刘备将她留了下来。
“明日我该回下邳了。”他说。
“那主公该早点睡,”她赶紧说,“省得路途颠簸,难受。”
主公瞥了她一眼。
“你就只知道这点事。”
于是陆悬鱼又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城中有一家枣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队,给夫人和三爷子龙还有简宪和先生都带些……”
主公放下了酒盏,开始揉自己的额头。
“主公是想问我募兵之事?还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
“嗯,今晚,”主公终于说到,“你可见到,你下首那个年轻郎君都满脸怒色,想为你出头么?”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需要别人替我出头,真有仇我自己就能报。”
……主公开始四处找胡桃。
……找半天没找到,只能悻悻地继续这场艰难的对话。
“明岁袁绍或将遣使至下邳,”刘备换了一个话题,“他虽有觊觎徐州之意,但青州残破,他若当真动用大军,这一路的粮草转运极其艰难,故而筹备也要筹备一二年去,你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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