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军中又如何?”陶升奇怪地问道,“兵马还是二张的兵马,刘备又未曾亲至,友若何以这样戒备?”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荀谌。
直到僮仆端上了热茶,话题才又一次继续下去。
“我听说,青州孔融改进了纸张,又制出了印刷之术,”荀谌说道,“传闻皆有陆廉的功劳。”
陶升没明白这与荀谌坚壁清野有什么关系,便直率地追问了一句,“这又如何?”
“丝贵而纸贱,稚伯知否?”
“自然是知道的。”陶升点了点头。
“若将来中原各地,都有纸书,且物贱如泥,”荀谌在意地看着他,“又会如何呢?”
“若当真如此,岂不是连黔首都能读书识字?”陶升吃了一惊,但立刻变得高兴极了,“经籍里说上古时候,人人读书明礼,说的便是这样的治世吧!”
荀谌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这样的青州,这样的陆廉,难道不值得重视吗?”
陶升恍然大悟。
“友若高见!为我所不及!”
这位出身寒微,行事粗鲁的武将喝光了一杯茶后,很快就离开了。
但荀谌面前的茶还一动未动,因此散发着清幽而苦涩的香气,将这位谋士的面容笼罩在晦暗不明的雾气里。
大汉的天下已经打成了这幅模样,这一二十年间即使由哪位诸侯终结了战乱,也不可能给黔首太多读书识字的机会。
他们总得想方设法在土里挣扎,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但是在此之后呢?
若是黔首都能出来读书做官,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路边的老农也会讲几句揠苗助长的宋人笑话,纺线织布的妇人也会对儿子讲起孟母三迁的道理,牧童骑在牛背上,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读着书。
那不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未来吗?
但在那个美好的未来里,他在何处?
河北世家又在何处?
陆廉在青州如何整治世家豪强,要他们归还隐田隐户,冀州的世家还不甚了解,但十分在意她的荀谌却是一清二楚。
当陶升走进来时,荀谌原本正在给审配写一封信,想要劝说他停止与沮授的争斗。
但他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更应该写一封信给陈琳。
他极其清楚地看到,在刘备麾下任职的陆廉,已经是整个河北世家最危险的敌人了。
天色将晚,这样的时辰应该各自鸣金收兵了。
但显然对阵双方都没有这种自觉:
——既然已经打成了烂仗,那就这么打下去吧。
对于许多热爱兵法,尤其热爱纸上谈兵的人来说,总觉得“战场”是可以经过严密计算,精挑细选,从容布置,最后再请君入瓮的。
但对于张超和张郃来说,这场战争里都有一些迫不得已的成分:
如果不是后路被抄,张超原本可以守在濮阳城下,与城上守军共同对敌;
如果不是孟岱自作主张,张郃原本可以与荀谌前后夹击,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歼灭这支疲惫而饥饿的兵马。
现在他们都不得不在这片田野上开始决战。
首先是孟岱的士兵,这些人应该是最惨的,他们原本是抱着冲过来捡便宜的心,想要靠金鼓齐鸣来吓走原本已经撤退的二张军队,却没有想到跳进了陷阱中。
当那些伪装成民夫的士兵亮出兵刃时,他们的士气就立刻崩溃了。
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刀剑的寒光!他们又因为劫掠那些辎重而变得阵型松散,没有办法结阵作战!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士兵没有用尽全力来攻击,除却第一波攻击将他们的士气彻底打崩之后,就只是逐步地,用长矛和长牌来驱赶他们。
当这些属于孟岱的溃兵意识到二张的军队想将他们赶到张郃的兵马正在前来的那个方向时,他们简直感激涕零,并且用加倍的热情来回报了这种驱赶。
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口吐白沫,但脚步一刻也不肯停歇,就这样撞进了背对着夕阳,正在前来的张郃的兵马之中。
“快收他们回来!”孟岱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快些!快些!”
张郃隐忍地看了他一眼。
溃兵的身后便是二张的军队,很明显想要驱赶溃兵来冲散他的军阵。
张郃同传令官吩咐了几句,很快命令层层传到了前军:两翼的士兵各向外走一步,将阵型间隔变宽一步,阵容不散,放溃兵跑到后面去。
但就在这一步之间,变故突然发生了。
对于溃兵来说,他们只要跑进了前军的军阵之中,已经是安全许多了,有的人腿脚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有军官立刻大声喝骂起来,要他们赶快撤出前军,但这个命令执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们并非张郃统领的冀州军,而是孟岱的私军,冀州军的军官如何指挥得动他们呢?
张郃看向了孟岱,但后者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只是刚刚失态的那一幕太不好看,面子上仍然带了三分不自在。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这位监军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高览见状,在旁小心开口:“贼军将至,监军的部曲都是百战精锐,若一时不慎,折损于此,岂不可惜?”
“儁乂既立功心切,”孟岱轻飘飘地说道,“我便不抢这一战了。”
张郃的拳头悄悄握紧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既想下令砍倒那些孟岱的私兵,更想拔出长剑,一剑戳死这个蠢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响应了他的祈祷,就在下一刻,前军中忽然大乱了起来!
“杀人了!”有兵士这样惊叫起来,前军的军阵也一瞬间乱了起来!
那些孟岱的溃兵里,还混了些贼人!
他们跟在后面,趁着暮色昏暗,火光未显,一并冲进了张郃的前军之中!
现在那些人拔出长刀,劈头盖脸便是对身侧的士兵一顿乱砍!
他们的人数其实不多,充其量百十来个,但整个前军都因此混乱了起来——因为除他们之外,还有许多混杂在其中的溃兵啊!
“传令下去!尽诛!”张郃一瞬间想都未想,脱口而出,“将这些溃兵与贼人尽诛便是!”
孟岱的脸色一瞬间就白了!
“张郃!”他厉声道,“你不想活了吗?!”
但这位老实隐忍,似乎很好脾气的将军猛然转过头,凶狠地瞪向了他!
“我若再由着监军这般胡作非为,”张郃说道,“你我皆不必活着回邺城了!”
“翻了翻了!”陆悬鱼坐在车上,遥遥望着远处的战场,惊呼起来。
美少年互相看了看,可惜张文远将军提前领兵离开了,不在这里,只能他们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就显得很不机灵。
“将军,什么翻了?”
“友谊的小船!”这位女将军嚷道,“说翻就翻了!”
第364章
时值初夏,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晚,因而城门也关得越来越晚了。
对于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来说,正可以从容地在土路旁的田埂上坐一坐,见到商贾匆匆忙忙地经过,准备推着小车、挑着扁担进城时,将他们拦下来,问一问清晨出城时挑着的那些货可都卖完了没有?
若是卖完了,那精明的农人就只能皱一皱眉头,匆匆客套几句,目送商贾离去的身影,懊恼一声今天的运气;
若是没卖完,那可就能讲一讲价了,一双草鞋、一个陶罐、一包针、一捆线,无论轻重,原封不动地挑回去总是一件令人懊恼的事情,何不便宜些,就卖给他呢?
原价一百五十钱一张的草席,现在花一百文能不能买到?都这个时辰了,这席子肯定是被别人挑剩的呀,那必定有些瑕疵,少些钱不是很正常?况且原样挑回家去还要惹得妇人唠叨,何必呢何必呢?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借着夕阳的余晖,这样一桩买卖就在城外的土路旁做成了,农人兴匆匆地跑回家去拿钱,商贾将扁担放在了路边,自己也蹲在旁边唉声叹气,盯着土路上的那颗石子发呆。
草席卖不出去,回家必是要挨妇人的骂,可是卖得贱了,这顿絮叨也没强到哪里去。
……要是出点什么事就好了。这个矮小又苦恼的小贩这样想,当然不能是他出事,最好是贵人们出点什么大事!
那种全城的老百姓都瞠目结舌,甚至吓得魂飞魄散,过后至少能拿来说半个月嘴的大事!他家妇人顶顶喜欢说话,不管纺线织布都要和左邻右舍的妇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个没完——
这个小货郎蹲在路边,一边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白日梦,一边等待农人拿了钱,再穿过田间那条小路跑过来的时候,石子忽然跳了跳。
风都没有,石子是怎么自己跳起来的?
他这样疑惑地思考时,大地开始了更加有力的震颤!
一群骑兵像风一样,从他的面前冲了过去!
这个可怜的男人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所有没有卖出去的货物——最要命的是那几条绣了花的头巾——都被马蹄带起来的狂风给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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