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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华 (尤四姐)


“别说了,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倒弄得真的似的。”她的手指在水里划动,拿巾栉盖在脸上,她听见自己从水面上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真的遇见那个人,就算隔着山重无数,我也不能错过。”
乳娘秀无可奈何,犹自唠叨着,“你这样,我也没法子,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慎重的。咱们临出门时老爷夫人千叮万嘱,要我千万看顾你。你是我奶大的,我那女儿没造化,两岁上就去了,我是一心一意扑在你身上的,你有了不顺,比割我的肉还疼。我盼着你有个好归宿,也不枉我操了这么多年的心。”
布暖只有诺诺称是,“我省得,碰着了我的人,我头一个就告诉你。”
“你别打哈哈,我素来知道你,嘴上抹了蜜,办事却不是这样。”秀说,送了件亵衣进去,站在边上替她擦身,一面道,“你细看看吧,蓝家相公真不赖,官场上得意,人也俊俏。我听他谈吐,并不像那些莽汉子,脸上笑模样,又温和又守礼。现今是个云麾将军,再隔几年,或者就和六公子一样升作上将军了也未可知。”
布暖和玉炉对看一眼,笑道,“你瞧着他好,我也瞧着他好呢!世人但凡长眼睛的都觉得他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选,恐怕他家里早有了夫人。乳娘,你要让我去做二房么?”
乳娘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滞了滞才道,“那怎么成!咱们布家好歹是大族,断没有与人做小的道理。赶上有机会便问问,说不定人家还未婚配呢,军中的人娶妻晚,就像六公子,都二十七了不还是孑然一身么!”
“舅舅今年十月里就迎舅母进门了,蓝公子自然也不会短了人的。”布暖不耐烦起来,“做什么要在他身上纠缠?才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你就急着把我打发给他。父亲说过女子不可自轻自贱的,我要是巴巴的贴上人家,那算什么?”
“我没让你贴上他去,我只是让你上心些。”
布暖推她出去,嗔道,“乳娘,你老了,真是聒噪死了。快去歇着,我再等一阵,舅舅不回来我也要睡了。”
乳娘笑了笑,“也罢,这事急进不得,慢慢来吧!不过好歹放在心上,有了好机会别白错过,知道吗?”
布暖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下回见了他问问他可愿意娶我,这样总成了吧!”
秀叹着气在她鼻尖上捏了捏,“你这孩子!我多早晚叫你这么来着?真要直愣愣问,人家不当你缺心眼么?还是同六公子说的好。”
布暖鼓起了腮帮子,“你是打算叫我以后没脸见舅舅吗?与其你拐弯抹角,还不如我当面问他。”
秀讨饶了,忙摆手说罢,提着襦裙出了卧房,朝自己下处去了。



第六章 容与
绕过重重帷幔进了内间,香侬早点了灯,满室蜡油燃烧特有的味道。
香侬扶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抿头,拿玉带把乌沉沉的发束起来,打量铜镜里的脸,年轻秀丽,眉头却笼着。
“小姐在想什么?”香侬轻声问,在她胸前涂上玉膏,用指尖一点点推开,香气在温暖细腻的肌理间氤氲。她垂着眼,凉薄寡淡。香侬看惯了她这样的神情,也不以为然,只道,“如今到了长安就别忧心了,舅老爷既然答应收留,一切自有他料理的。”
布暖倚窗坐在胡床上,手里捧着卷帛,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我有什么可忧心的?就是这里不能呆,大唐地广物博,难道没我落脚的地方?”
香侬低头给她涂抹手指,笑道,“正是呢,咱们还怕没处去吗?这里不留人,咱们就往冀州去,大舅爷和夫人是嫡嫡亲的兄妹,咱们投奔过去也使得。再不济,自己置处房产单过,往家招赘个小女婿,小日子且美着呢!”
玉炉捧着雪梨进来,接口调笑道,“倒插门女婿九成是无权无势的,怎么及云麾将军好!秀说的没错,小姐要是能嫁给蓝将军,不是什么烦恼都没了吗!”
布暖瞪她,“你也跟着瞎胡闹!平白无故偏把他进来,人家不过受了舅舅所托到巷口迎一迎,你们却在背地里算计人家,人家岂不冤枉死了!”
玉炉撅着嘴嘟囔,“兴许他还乐意被咱们议论呢!瞎子都看得出来,他送到沈府门前就算是办妥了六公子的嘱托了,为什么还要借着看红药的由头送到烟波楼来,又在醉襟湖边上磨蹭了这样久?他不是对你有意是什么?”
布暖嗤笑,“你想得太多了点,凑巧而已。”
玉炉坐在月牙凳上削了梨递给她,乜着她道,“我要是想得多,应该觉得你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他种他的红药,你去凑什么热闹?”
布暖被她问得怔住了,半天才呐呐道,“我是瞧一个男人爱倒弄花草,有点奇怪罢了。”
香侬点起了零陵香,看布暖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由发笑,“玉炉这丫头魔症了,路上颠了两天不累么?还不收拾了去睡觉,在这里胡说八道讨人嫌!”
玉炉吐了吐舌头,服侍布暖洗手漱口,便托着漆盘跟香侬转出屏风到外间去了。布暖闭上眼睛,听见直棂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手里的卷帛沉甸甸几乎拿捏不住,随手往案头一搁,翻个身,连被子都没盖就胡乱睡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个男人站在那里,看不清面目,她的指尖曾经触摸过他的轮廓,很亲切,很熟悉,却不知道他是谁。
醒来的时候仓皇失措,胸口嗵嗵急跳,有种东西要破茧而出。她喘了半天气,略平静了些下床倒水喝,然后坐在那里思忖那人到底是谁。
不是差点成为她丈夫的夏景淳,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从未相识,却让她生出刻骨的相思,说来太匪夷所思,明明虚无,又似乎真实存在。
布暖抬手敲了敲脑袋,她大约是要走火入魔了,都是秀和玉炉闹的!近来老是做这样的梦,她想那个一定就是命里注定的人,之所以踌躇,是因为还要等待。
玉漏水声嘀嗒,已经到了夜半时分。她起身到窗前,推了窗屉子朝外看,月色很好,洒得满世界银辉。月光照在湖面上,水波流荡间泛出粼粼的光。竹枝馆前的桅杆上仍旧风灯高悬,只是回廊上每隔几步就点起了小灯笼,从烟波楼居高望去,那水榭廊子在薄薄的雾霭里迤逦婉转,升腾出一种仙境般飘渺的味道。
竹枝馆的窗口是暗的,她站了一阵觉得遍体生凉,正想阖上窗扉,却看见一个人拂柳而行,在蓝笙那片红药园前稍作停留,回身上了拱桥,沿着水廊子朝着湖心亭去。
风有些大,把他的襕袖吹得鼓胀起来。烟波楼地势虽高,离醉襟湖却不远,站在楼上,连他飞扬的头发都看得真切,当真是玉山将倾,翩若惊鸿。
布暖怔愣着,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舅舅。舅舅是镇军大将军,在她想象中该是穿着盔帽甲胄,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怎么也不会是这样书生气的打扮。转念再想想,蓝笙都能儒雅得秀才似的,舅舅回了府里,未必就不能够。
回廊上的人或许是感觉到什么,放缓了步子驻足回望。这下子把布暖吓得够呛,慌手慌脚的闪到了一边,背靠着窗框又心有不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大概是本能反应。她唉声叹气,做贼心虚么?不就是看了人家两眼,如果那是舅舅,也没有必要遮掩。
她想大大方方站回去,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心里好奇着,想看看那人脸长得什么样子,于是扒着窗户缝往外瞧。
啧啧!她赞许的咂咂舌,真是个好看的人呐!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风情。她歪着头思量,万千风情……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贴切,但除了这个,她寻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他站在那里仰望,背着手的样子安闲自得。布暖想起《湘夫人》里的话: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如果他是舅舅,那就是人和名字最完美的结合。
她的手指笃笃点着窗台,摇头晃脑的感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啊!”再悄悄的看,他复往竹枝馆去了,衣角飘飘,在那灯火阑珊处穿行,洁白的广袖长衫,恍惚是这世间唯一的风景。
布暖倒在榻上胡思乱想,最昌盛的国度,最旖旎的时期,最漂亮的人……长安有着比洛阳更加血脉旺盛的生命力。她傻傻的笑,她有预感,这趟长安之行一定有奇异的际遇。
第二天起身头晕乎乎的,乳娘领人来给她梳妆,沈府的婢女鱼贯进来肃礼,张罗早点。她让免礼,突然想起昨晚的情景,光着脚跃下胡床去开窗。
乳娘唬了一跳,追赶上来问,“一惊一诈的,这是怎么了?”
醉襟湖上水汽迷蒙,灯笼都已经熄了,只是不见人影。她有些怅然,回头问沈府的女管事,“尚嬷嬷,昨晚六公子回来过么?”
尚嬷嬷和善笑道,“回来是回来过,只是军中甚忙,公主招婿,这几日有各国使节来求亲,六公子负责宫城警跸,天蒙蒙亮就往衙门办公去了。”
布暖哦了声,料着昨晚看见的那个就是舅舅,既然走了,也不必急赶着过去见礼,便趺坐下来任她们打扮,只道,“老夫人和叶家小姐回来了,劳你打发人来告诉我,我过去请安。”
尚嬷嬷欠身应个是,又道,“六公子走时吩咐,小姐在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别忙着出府,暂且歇息两天,等六公子空闲下来再带小姐往外头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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