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枢目送儿子走远,满脸忧色。小莲儿跪在玉枢脚下用热巾子擦拭玉枢胸前的泪水和涎水,转头道:“白嬷嬷是服侍四殿下的乳母,素日殿下最喜欢的,一刻也离不开。十几天前被简公公带去了,殿下记性好,到如今都还记着呢。”
我恍然叹息:“原来是她……”
玉枢也无心梳头了,只随手拣了一枚小小的梨花别在鬓边,草草瞧了瞧镜子,便命众人都退了下去。小莲儿拿了一个锦垫放在青瓷砖上,玉枢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边。我扶一扶她鬓边的梨花,微笑道:“我刚进宫那会儿,弘阳郡王殿下贴身的乳母王氏犯了错被打发出宫去,殿下初时也百般不适。但只要有得力的人代替她,日子久了自然便淡忘了。”
玉枢摇头道:“你不知道晅儿的牛心左性,他一哭,我便心疼。”接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生育的艰难,一面自叹自怪。我淡淡笑着,默然不语。玉枢抱怨为子女心痛,却不知这样的心痛是我毕生不可得的经历。听久了,我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姐姐,那个白嬷嬷就是皇后的人么?”
玉枢一怔,道:“白嬷嬷?我不知道。是简公公将她带走的,再没回来过。”
我又问:“她后来怎样了?”
玉枢道:“大约是杖毙了。”
我笑道:“姐姐好像并不在意这个白氏。”
玉枢道:“那时候你还在掖庭狱,我只担心你。况且她既是个奸细,我还在意她做什么呢?”她低头将手中的帕子拧成一朵花,扣在白玉镯子里,百无聊赖地端详着。四片轻盈的花瓣覆在她洁白的手背上,青线蜿蜒如花芯中娓娓吐露的私语。玉枢叹道:“皇后也是可怜。也不知道怎么就查起奸细来,各宫都搜了一遍。听说用刑厉害得很,被抓去的无一生还。你说这其中有没有被冤枉的?”
我诧异道:“皇后生前曾逼迫姐姐,姐姐倒觉得她可怜?”
玉枢道:“皇后对我有误会才会那样问我,况且她也没有把我怎样。人都去了,还提这些旧日恩怨做什么?”她侧身摘了一片叶子比在腕间,怃然道,“我只是可怜两位公主罢了。”
多年的恩仇在我心中虽已淡到茫然,却从未消泯。我虽不会陷于仇恨,却也从未想过去原谅谁。仇恨会蒙蔽双眼,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途。无故谅解更是心头的匕首和毒药,让人失去前行的动力。也许玉枢没有经历过刻骨噬心的仇恨,即使皇后曾令她张皇失措,又在高晅身边安插耳目,她依旧能轻易地原谅她、怜悯她,就像原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总是这样不忍心,不愿与任何人为敌。
我淡惘笑着。玉枢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我笑道:“娘娘的德行堪比有‘却辇之德’的班婕妤,怎么会傻?”
玉枢一怔,忆及往事,忽而双颊一红:“你就知道取笑我。”说罢低了头,自顾自笑,“别忘记了那时候你也抽了一张女官的典故来说——梅花妆——如今你进了御书房,可不都应验了么?”说罢与我相视而笑。
我忽而想起一事,敛容道:“姐姐,这话只可在粲英宫说,万万不能传出去。”
玉枢眉心一跳:“不过是小时候的趣事,凑巧罢了。为何不能说?”
我执了她的手切切道:“灾异谶言,最能惹祸。姐姐难道不知道,皇后的罪名之中就有‘灾眚兆庶’么?皇后监国期间所有的不详和异变都成了她的罪过。还是小心为上。”
玉枢吐了吐舌尖:“幸而我没有告诉过他。”说着又有些后怕,“他真的这样厉害?我从没见过他和谁发过脾气。”
我微笑道:“一国之君,总要有些气量,要喜怒不形于色。”
玉枢抱臂道:“话是好话,听上去却冷飕飕的。”
我淡淡道:“不是我危言耸听,现成的人和事在那里摆着呢。”
玉枢叹道:“也是。自从皇后获罪,宫里流言四起。说皇后不但害死了皇太子和义阳、青阳两位公主,还连累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平阳公主。宫里的妃嫔女御,死的死,废的废,走的走,都是皇后在背后生事。还有,听闻当年有一个女御有孕,皇后也不管她有罪没罪,就下令杖死了。还有一位静嫔,在掖庭属待审,不知怎的便失了孩子,都说是皇后暗中使坏。如此种种,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哧的一笑:“一派胡言。姐姐知道什么是‘帝者为善,则天下之善咸归焉;其不善,则天下之恶亦萃焉’[93]么?”玉枢摇了摇头。我又道:“姐姐听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94]么?”
玉枢道:“这是《论语》里面的话,小时候听夫子说过。他们说的,竟都是错的么?”
我叹息道:“皇后之事,便是‘纣之不善’了。”
玉枢道:“我瞧着皇后也不是这样凶狠的人,不然这几十位女御,如何容得下?母仪天下,当真不易。”说着竟有些出神,“也不知下一位皇后还能不能这样宽和了。”
我微微一笑,问道:“姐姐想做皇后么?”
第二十六章 非常之人
玉枢左右一望,伸手掩住我的唇,瞪大了双眼道:“胡说什么?!才刚是你自己说的,说话要谨慎小心,就这样口没遮拦的了!”
她的指尖自温而凉,欲望的热度在秋叶般的颤抖中迅速消散。我握住她的指尖,微笑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怕什么?”
玉枢微微叹息,想了想,甚觉无望:“我也不知道。即使我想,恐怕也轮不到我。现放着昱妃妹妹,出身高贵,又是周贵妃的弟子,三皇子年长,又深受陛下器重。我不过是歌姬出身……”
我笑道:“出身低些也没什么。歌姬出身做了皇后的不是没有。”
玉枢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
我接口道:“还有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乃是舞姬出身。魏武帝曹操的皇后卞氏,也是乐倡之后。”
玉枢道:“她们是如何做上皇后的?”
我屈一指道:“卫子夫本是平阳公主府的讴者,入宫十年,生三女一子。儿子刘据是汉武帝的长子,封为太子。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抗击匈奴,战功赫赫,深得武帝赏识。当时有歌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玉枢摇头道:“她有好兄弟好儿子,我比不了。”
我又屈一指:“赵飞燕原是阳阿公主家的舞姬,入宫后深得汉成帝宠爱,封为皇后。后平帝即位,封为太后,哀帝即位,废为庶人,后自杀。”
玉枢道:“听说她很坏,我不要比她。”
我又屈一指:“魏武卞皇后出身倡乐,曹操在谯县时,娶回家做妾,后带入洛阳。当时曹操避董卓之乱,微服逃出洛阳。袁术传来凶信,府中人心动摇,皆欲还家,卞皇后道:‘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众人这才留了下来。曹操原配丁夫人被废,卞夫人扶了正。她不念旧恶,馈遗私迎,延之上座,如旧日礼。儿子曹丕被封为魏王太子,众人讨赏时,卞皇后道:‘王自以丕年大,故用为嗣,我但当以免无教导之过为幸耳,亦何为当重赐遗乎!’曹操听闻,赞之‘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卞皇后一生勤俭,约束外戚。生曹丕、曹彰、曹植、曹熊四子。”[95]
玉枢道:“她以德服人,又有长子,我比不得。”
我笑道:“姐姐也有能干的兄弟、聪明的儿子,怎么就比不得她们?”
玉枢认真道:“兄弟年少,未有尺寸之功,晅儿也不是长子。况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不觉得怎样,自你刚才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怕了。这宫里看起来一团和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获罪。我这个人是最傻最懒的,他心思又深,做嫔妃还可省心,若存了别的心思,只怕还没怎样,自己就要被累死了。不说别的,就说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来守丧,见不着你。我说你在漱玉斋养病,被母亲三问两问的,问出许多破绽。还是颖妃派人来应付过去了——我就是这么笨,别人教我说,我都说不好。记得从前夫子说过一句什么话,什么据啊困的,意思是说智小德薄,进退不当,就会身败名裂。”
我微微一笑道:“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96]”。
玉枢笑道:“还是你记性好。”
我笑道:“若都像你这样图省事,天下就安宁了。”
玉枢摇了摇头,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笨,也不像你这样有耐心,所以争不了什么。只要他待我有一些真心,待晅儿和真阳好,这一辈子,我便满足了。可是,如果天下人都像我这样,又笨又胆小,到了为民请命、救民水火的时候,谁又会站出来?这个天下,总是痴傻不悟的人多,争夺担当的人少。你说是不是?”
我甚是讶异,又觉惭愧。我试探她,以三位皇后的生平警醒她,以打消她想做皇后的念头,不料她竟如此自知而坦诚。相比之下,她是水中的皎皎明月,我不过是窥伺在旁的一只聒噪的癞头蟆。我愧赧一笑:“是。姐姐高见。”
相似小说推荐
-
一曲寒玉夜微凉 (Rune) 阿里文学网VIP2017.10.31完结那年,汶水河旁,他踏花而来,那温和的笑容叫她从此沉迷:那年,宫破城倾,她舍身救他,他却...
-
盛世凰谋:后宫升职记 (顾婉音) 云起书院2017-10-17VIP完结一见君子误终身。她孑然一身时遇见他,她想,若有回报之时,她必定竭尽全力。深宫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