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恍然道:“真是如此,慧嫔当寻谁来告发呢?”
我冷冷道:“她无须寻找什么人,谏官知道内宫女官以画作牟利,私下结交朝臣,自然会上奏弹劾的。只是取证需时,虽然慢些,却能一击即中。”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这慧嫔……实是厉害!不知姑娘可有对策么?”
我冷哼一声:“秉公处置便是了,何须对策?姑姑将此事告诉李大人,请他务必查明何管事冒名卖画的来龙去脉。”说罢起身上楼。
芳馨担忧道:“只这样便好了么?”说着就要跟上楼服侍。
我转头道:“姑姑辛苦了,去歇息吧。我起身后,叫小钱来见我,我有话嘱咐他。”
芳馨一怔,随即眉间一松:“是。小钱这阵子正无聊,昨天还缠着奴婢要差事呢。”
我笑道:“那正好。这件差事他一定能办好。”
转眼过了端午,天气已有些炎热。数年不在宫中,这才发觉山间野外的夏日有难得的清爽从容。哪怕骄阳在背,汗水却是畅快淋漓的。不似在宫中,每常午歇起身,发间黏黏腻腻,充满了幽冷和焦虑的意味。远远听得蝉鸣喓喓,于是开了窗。燥热的风涌了进来,额头的汗意涩然凝住,肌肤有些发紧。西面花圃中玫瑰被晒得蔫萎残败,两只紫灰色的斑纹蝴蝶停在花上,懒懒的,没有半点风韵情致。
梳妆下楼,依旧去定乾宫。才出了漱玉斋,便见小简带着一个小内监满头大汗地走上前来,行礼道:“陛下召朱大人御书房觐见。”
我领旨,忍不住问道:“往常这个时候陛下不是开经筵,便是召见大臣,今日怎么……”
小简笑道:“陛下得了好画儿,专等大人去赏。且天气太热,便罢了经筵,也免得大臣们奔波。”
听闻“画”字,不由心中一沉:“什么画儿?”
小简道:“这……奴婢也没瞧见。”说着抬头望一望烈日,焦躁起来,“大人去了不就知道了?陛下还等着呢。”说罢一伸手请我先行。芳馨一手撑着孔雀绿的兰草纹纸伞,一手在袖中暗暗捏了捏我的手掌。幽兰窄窄的影子微微一晃,她的掌心亦有些温凉的潮湿。
不一时进了御书房,迎面一股冰凉的气息扑来,夹杂着静气凝神的冷香。皇帝身着深青色纱衫坐在榻上饮茶,甚是闲适。想是刚起身不久,他的右颊上隐隐还有簟纹,鬓角微松,更显慵懒。
行过礼,皇帝命人上了一碗冰镇的茉莉凉茶,赐我坐在下首。我也无心饮茶,只尝了一口,便垂首端坐。皇帝从身边的青瓷刻花大缸中拿起一幅卷轴,抛了给我,一面笑道:“这是潭州刺史呈上来的《瑞草图》,你善画,也瞧瞧好不好。”
我心下一松,暗暗吁了口气。展开卷轴,但见山石上画着一本九茎芝草,莹莹泛紫,光华灿烂,落款是“六羊山人”。我立刻明白,这是潭州刺史献给皇帝的祥瑞图。我沉吟道:“恕微臣直言,此画并未见如何高明。这六羊山人又是何人?”
皇帝笑道:“此人隐居潭州衡山六羊山,是一位故人,你当知道才是。”
我摇头道:“微臣从未结识过潭州人。”
皇帝笑道:“他便是徐司秩的从祖族弟,从前的徐太常——徐鲁。”
我大吃一惊,失声道:“徐嘉芑的父亲?他不是被免官了么?!”
皇帝道:“他免官以后,带着女儿去了南方,如今已有四年,想来又有出仕之心,所以托潭州刺史李潇上了这幅芝草图。”
徐嘉芑是徐嘉秬的亲妹妹,被过继给了族叔徐鲁。我笑道:“‘王有德仁,则芝草生’[205]‘灵芝三秀紫,陈粟万箱红’[206],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皇帝仰身斜倚在深绿色的竹枝靠枕上,双目微合,似笑非笑:“才刚说这幅画并未见高明之处,听说是徐鲁所作,你便忙不迭地称祥瑞,还把王维奉承奸相李林甫的诗拿出来说嘴,莫非你想说,朕是‘有仁德’的唐玄宗么?”
我微笑道:“微臣不敢。不过微臣以为,陛下若真是唐玄宗,李林甫与安禄山将何所遁形?王摩诘又何须作这些阿谀奉承的官话诗?开元盛世定不会中道而衰。”
皇帝一怔,叹息不已:“前人不修,给了后世君臣无限谈资。”说罢从我手中拿回《瑞草图》,展开沉吟道:“‘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207]……”
咸平十三年的夏天,皇帝正在前线,陆皇后监国。太庙失火,徐鲁身为太常,被打入黄门狱,备受拷掠,惨不堪言。史易珠绘了一幅五色彩羽的神鸟立在殿顶的图画,而我则教嘉芑和徐鲁上书申陈祥瑞,这才消弭了皇帝的怒气,将徐鲁免官出狱。皇帝既将“芝草”与“神雀五色”并列提起,想必对当年的小伎俩心知肚明。我心中一跳,低下头讷讷不语,缓缓卷起了《瑞草图》。
皇帝笑意淡漠:“当年徐鲁就是因五色神鸟的祥瑞免了死罪的,如今他又要如法炮制,谋一官位,你说朕该不该给他?”
我一怔,道:“陛下明断,微臣不敢擅言国事。”
皇帝又道:“说到……奸相,朕昨日读到两封奏疏,一封说西都洛阳大水,必是上天感召。另一封是弹劾李司政的,种种罪条中,便有洛阳的水患灾异。你说,朕该不该免去李司政?”
李司政是当年封司政获罪后,由陆皇后亲自提拔起来的。陆皇后已一败涂地,难道皇帝想罢免李司政?不,倘若他真想罢免李司政,大可在四年前皇后归政的时候就罢免,何必等到今日?我想了想道:“李司政身犯何过,派有司核查便是。至于洛阳水患,乃河堤失修引致,何干灾异?”
皇帝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是河堤失修?”
我叹道:“洛阳士民上书告状,说洛阳河渠官贪污修堤的银子,致使水患。”
皇帝道:“朕从未见你提起。”
我垂首道:“微臣也是今早才看见的,尚未来得及禀报,请陛下恕罪。”
皇帝皱了皱眉,嫌恶道:“百官之中竟无一人奏报此事。”
我忙道:“时值盛夏,并无官员巡行天下,一时不知洛阳水患的真正原委,倒也不奇。何况官员上书不同百姓,轻重缓急、措辞口气都要仔细拿捏,难免会慢些,哪里比得了百姓们心直口快?”
皇帝道:“没有官员巡行,便不能知洛阳水患的真正原委?这便是说,自司隶校尉以下,都已经同流合污,所以洛阳的地方官才不上书回禀此事么?洛阳士民的奏疏中,是这样写的么?”
我叹道:“是……”
皇帝冷笑道:“好得很。洛阳百姓都成了鱼鳖,他们竟还拿水患攻击异己!”
我连忙起身下拜:“陛下息怒……”
皇帝叹息道:“幸而朕优容庶民上书,否则真要被百官蒙蔽了。”
我微微一笑,诚恳道:“所谓‘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208]。陛下继太祖基业,奄有四海,百姓安居,蛮夷伏首,四境安宁,百业兴旺,实为有道明君。既是明君,何愁朝无诤臣?陛下静待些时日,定有台谏上书陈述此事。还请陛下宽心。”
皇帝稍稍释然:“也罢!那就给徐鲁一个官位,将弹劾李司政的奏疏留中。祥符瑞兆,多多益善;天灾异象,不可擅称。”
不可擅称么?那么陆皇后降礼下葬的罪名“灾眚兆庶”又从何而来?无非是准他用不准旁人用罢了。汗水已干,凉意袭上背心,我微微一颤,随口敷衍:“陛下英明。”
皇帝道:“今早朕看你的摘录中,说到京中有人竞相重金买你的画,这是怎么回事?”
我忙道:“回陛下。微臣虽然喜爱作画,但从未将画胡乱赠人,更没有拿出宫售卖。是有人临摹微臣的画作,欺骗买画之人。微臣早已向掖庭令李大人告发此人了。”
皇帝颇为意外:“既然已经查明,又何必写在摘录中告诉朕?”
我恭敬道:“微臣奉圣命检视百姓上书,自然知无不言,哪里能因为百姓状告微臣,便隐匿不报?”
皇帝道:“将那封奏疏和洛阳水患的一道拿来,朕要瞧瞧。”于是我亲自去小书房寻了两封奏疏出来。
皇帝一面展开,一面笑道:“其实朕信得过你,你便不回,朕也不会怪责你。”
我欠身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209]。”
皇帝一目十行地扫过,欣慰而赞叹:“实话说吧,前些日子就有谏官说朝中有人争抢和攀比你的画作而闹出了丑事,恰好朕收藏了一幅你数年前所绘的美人火器图——就是那一年朕偶然在如意馆看到的那幅。朕命施哲拿真迹出去比对,几个老画师都说外间流传的都是赝品。朕的玉机果然清洁自守,朕没有看错你。”
比对真迹这样的小事,明明可以派内官或掖庭令李瑞去,但他偏偏让施哲去,无非是知道李瑞曾受我恩惠,怕他偏私。而内官们整日在妃嫔女官中周旋,更是无法秉公持正。
而那封从民间来告发我的奏疏,是我命小钱回家让朱云写的。与其待劾,不如自劾。诸葛亮曾云:“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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