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一颗弹子就将骨头打得粉碎,的确是威力大。幸好你打歪了一颗,若是两粒弹子都打在她的脚上,岂不是要将她的脚生生打断?”
慧嫔已经残废,他却借此判断火器的威力,殊无半点怜惜之情。我既感快意又感悲哀。原来所谓万千宠爱,都不过是“芳菲自恩幸,看却被风吹”[22]罢了。这一瞬的失神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想,朕对慧嫔太无情?”
我被他说中心思,眉心一跳:“微臣不敢。”
皇帝微微一笑:“你放心,朕会厚待她的。”
我无话可说,只懒懒地牵一牵口角,道:“陛下英明。”
第五章 情患不真
从御书房出来,刚走到西侧门,迎面遇见齐姝。但见她身着乳白纱衫,用天青色的丝线绣着团团牡丹。挽着藤色披帛,隐隐有银光流转。头上只并排簪着两朵明艳的凌霄花,再无珠翠。妆容娇慵甜美,通身装扮既清爽雅致,亦不失娇艳,和数日之前慌乱失意的齐姝,已判若两人。如今的她已俨然是一副宠妃的模样,我却再也寻不到紫菡的影子了。
《易》有否泰,势有消长,人有新旧,情有真伪。世事如此。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齐姝还礼:“想不到大人这样快就来谢恩了。”
我微笑道:“玉机得免牢狱,该多谢娘娘才是。”
齐姝一怔:“大人何必言谢?便是妾身不说,大人也必能出来的。其实,倒是妾身要多谢大人才是,若非大人那日点醒了妾身……”
我笑道:“娘娘守贞敬让,孝感天地,方能重获圣宠。恭喜娘娘。”说罢屈膝行礼,齐姝一怔,深深还了一礼。
出了定乾宫,绿萼道:“都说齐姝愚钝,依奴婢看,倒也不算太笨,竟还知道谢姑娘。”
我笑斥:“好端端的,不准议论妃嫔。为嫔为妃的,怎可能是愚钝之人?齐姝聪慧,可也敦厚,所以圣上爱重。”
绿萼不以为然道:“依奴婢看,这皇帝也太风流了些——”
我回头瞪了她一眼:“才说不许议论妃嫔,现下倒议论起皇帝了!”
绿萼忙掩口,抿紧了双唇偷偷地笑。快到漱玉斋时,她忽然叹道:“齐姝敦厚,婉妃深情,颖妃忠心,昱妃淡泊,所以陛下都喜欢。那姑娘呢?陛下为什么喜欢姑娘?”我不理她,她想了想又追上来笑道,“奴婢知道了,就是因为姑娘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所以陛下才总惦记着,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点着她的额头道:“叫你少议论,越发多话了!再说,便送你回府伺候夫人去。”
绿萼一躲,我一指便落了空。但见绿裙一闪,她已轻快地跳到凤尾竹照壁之后了。
芳馨迎出来笑道:“老远就听见姑娘要打发绿萼姑娘,去了也好,省得整日磨牙讨人厌。”绿萼的声音从玉茗堂中远远传来,“我便一头撞死在姑娘的砚台上,也不回去。”
我和芳馨相视而笑。芳馨道:“姑娘回来得倒快。水都备好了,姑娘重新沐头吧。”
待头发干透,重新梳好,一瞧时辰才过巳时一刻。芳馨细细抿了碎发,又挑了一支珠花别在发间,“照例巳正之前是不准妃嫔去请安的,而齐姝昨夜才侍寝,今早便又早早回定乾宫侍驾,不可谓不得宠。”
我接过珠花,在耳边摇了摇,沥沥轻响如细雨敲窗。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放下心来,用事不关己的轻松口气道:“陛下的性子向来如此,一喜欢起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芳馨笑道:“齐姝本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定乾宫自首,不想却意外获宠,想来她自己也颇为意外。姑娘的话应验了。”
我叹息道:“圣心难测,不过是侥幸罢了。”
芳馨道:“奴婢才刚听姑娘说圣上有意立一位贵妃,不知会立谁呢?”
我一拂衣衫,宫绦高高扬起:“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论出身、论德行、论资历、论利害关系,也唯有永和宫的那一位了,况且她还生了三皇子。”
芳馨愕然:“昱妃娘娘?奴婢还以为陛下会立婉妃娘娘或颖妃娘娘。”
我笑道:“且不说婉妃和颖妃的出身,只说她二人如今已经和慧嫔结下梁子了,还如何公断后宫是非?立贵妃,不能全论恩宠。”
芳馨恍然道:“是呢。只怕齐姝也要晋封。”
我笑道:“理他爱封谁不封谁呢,也不与漱玉斋相干。”
芳馨道:“可是,昱妃若封了贵妃,她的三皇子不就越过弘阳郡王了么?”
我正浣手,闻言一怔,袖子滑了下来,细密闪亮的银丝云纹在水中一点,变得沉重而黯淡。我忙抬起手,用干幅子握住袖口:“弘阳郡王殿下是咸平五年出生的,三皇子高晔是咸平十五年出生的。弘阳郡王的仁孝睿智之名已闻名天下,又做了官,而三皇子却还没离了乳母。就算他母亲是贵妃,说到底大家都是庶子,岂不闻长幼有序?况且……”我将干幅子摔入盆中,口吻如溅起的水花一样冰冷,“还远未到鹿死谁手的时候,急什么!”
芳馨道:“然而,陛下是很喜欢三皇子的。”
我站在新切的大冰块前摇着扇子,声音在风中显得突兀而含混:“弘阳郡王一上任便是盐铁副使,小小年纪便出去巡查盐政,也算寄予重任了。三皇子若要稳稳地当上太子,除非生母做了皇后。”
芳馨道:“昱妃一旦做了贵妃,也未必没有可能入住中宫。”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遇刺的那天夜里,皇帝对我说,他再不会立后了。团扇缓了一缓,心中生出一丝感伤:“昱妃真做了皇后也好,正所谓‘一兔走街,百人追之。积兔满市,过而不顾。分定之后,虽鄙不争’[23]。有了嫡子,江山社稷后继有人,前朝后宫也就安定了。”
芳馨道:“那弘阳郡王怎么办?”
不待她说完,我已开了寝室的门,淡淡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事多说无益。”
依旧从益园往粲英宫去。沿途众人见我好端端地在宫里行走,纷纷露出诧异与好奇的神色,有沉不住气的未待我走远便开始议论起来。路过长宁宫时,只见大门紧闭,静得能听见庭院中似有若无的松涛声。芳馨道:“长宁宫向来出出入入的甚是热闹,今日倒静。”
我脚下不停:“她的脚伤了,总归要歇息几日。”
芳馨道:“听说陛下到现在还没来看她。也是,一见面便哭哭啼啼地告状,想来陛下是不愿意听的。”
我摇一摇团扇,淡淡道:“虽然没去看她,但也不会亏待她。不久要册封贵妃,为了安抚她,想来也少不了晋封她。”
芳馨一惊:“嫔位以上便是妃位了,难道她竟要和颖妃、婉妃平起平坐了么?”
抬眼只见小莲儿已带了两个宫女迎了上来,我的笑意越发可亲:“怎么就不行呢?”
眼见小莲儿等人已走到面前,芳馨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缄口不言。小莲儿行了一礼,笑道:“大人可算来了,我们娘娘都等了许久了。”
我见她双颊微红,鬓边还挂着汗珠,不由道:“大日头下站着,怎么也不撑一把伞?”
小莲儿笑道:“奴婢在那墙影子下站着等,晒不着。不过姑娘再晚来些,可就难说了。”说罢扶起我的右臂,欢喜道,“姑娘快进去吧,娘娘都急坏了。”
走进凝萃殿的西偏殿,一室清凉,玉枢正守着一桌子点心歪着头发呆,连宫花滑落在耳后都浑然不觉。见我进来,忙起身拉起我的手,嗔怪道:“说好谢了恩就来,怎么挨到这会儿?我早就打听到你从定乾宫出来了。”不待我回答,又指着一桌子点心道,“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你瞧瞧好不好?”
桌子上琳琅满目的摆了七八样清甜点心,都是我素日爱吃的。我笑道:“很好看,姐姐几时这样手巧了?”
玉枢脸一红,微微冷寂道:“我也是胡乱做的,你别嫌弃。只盼你看在这些我为你做点心的分儿上,不要再怪我了。”说着满目期待地看着我,就像小时候她做了一件无聊的事却盼着我夸赞她一般。
我亦有些伤感:“我没有怪姐姐,要怪也只会怪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
玉枢讷讷道:“真的么?那就好。”说罢与我相视一笑。我俩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惭愧得不忍看彼此的眼睛。
浣手擦脸后,芳馨和小莲儿都退了下去。我拈起一块茶糕吃了,玉枢忙问道:“如何?”
我笑道:“很甜。”只见玉枢上着白绿色单衫,下着白色褶绫裙,青丝半垂半绾,只在鬓边簪着一朵淡琥珀色的宫花。淡扫蛾眉,不施脂粉。我问道:“姐姐怎么也不妆扮,万一陛下来了,这样不修边幅岂不是不敬?”
玉枢道:“昨晚我闹了他一宿,他烦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来呢?”说着笑意落寞,“况且我听说齐姝已经去伴驾了,想必红袖添香,惬意得很。”说着百无聊赖地将一颗鲜红的樱桃在桌子上拨来拨去。
玉枢昨夜苦求皇帝,今早我才能出狱,然而我并不想谢她。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却避开我的目光只顾拨弄樱桃。我径直问道:“姐姐想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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