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想起当年慧太嫔和李演合谋将“火器美人图”的赝品卖给京中贵人,妄图参倒我的事。高思谚得知真相,只道:“朕的玉机果然清洁自守,朕没有看错你。”事先的暗查、事后的试探以及我命朱云自参的无奈,都被这句话轻飘飘地抹去。又想起那一日因一幅《瑞草图》得授潭州刺史的徐鲁,还不到两年,便因李二井的告发被贬做醴陵县令。好在昌平郡王高思谊并未受到惩处,李二井也被杖死。当时多少哀凉,回头看,不过几点浮灰。
这样想着,不觉一笑:“来日我败落了,他们也会抢着烧掉的。如此我不是白画了么?”
绿萼忙道:“姑娘明日就要封侯,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笑道:“‘得其所利,必虑其所害;乐其所成,必顾其所败’[11],常理罢了。”
绿萼撇一撇嘴:“姑娘真是什么都不忌讳。”
我想起高思谚临终时我在他面前大言炎炎地谈论“死”之“名实”,不由好笑:“死且不避讳,况且败落。好生把画收好,若在路上损坏了,我可不饶你。”绿萼命小丫头拿了糨糊来,把箱子锁紧封好。
美人图虽好,不过是我在这宫中留下的罪恶行迹。何必留给别人?也许不等我死去,我自己就会将这些画一并焚毁。唯愿宫廷中、朝堂上都不要留下朱玉机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站了一会儿,有些冷了,正要回屋,忽见小丫头提着宫灯,引了济慈宫的宜修走了进来。宜修面容疲惫,脚步沉缓,上前行了一礼:“太皇太后知道大人明日出宫,有几句话想嘱咐大人,请大人去济慈宫坐一坐。”
我微微诧异:“前日蒙太皇太后赏赐,竟不能去谢恩,玉机心中不安。不想姑姑就来了。太皇太后近日可还好么?”
宜修道:“太皇太后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伤心,多日水米未进。直到皇帝来朝请,说已下旨令昌平郡王回京,这才好些。总得静养几日,才能起身见大人。”
“又一次”,指的是八年前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如今高思谚死了,想来她又悲痛又庆幸。庆幸悬在昌平郡王颈后的刀斧,终于撤去了。我叹道:“姑姑稍待,容玉机先去更衣。”
未见一月有余,太皇太后骤然衰老许多。满面黯沉,额顶发丝已然灰白。因是夜晚,又不施脂粉,更显双颊蜡黄,眼皮浮肿。她穿了一件半旧的浅豆青色长衣,疏疏绣着几只蜻蜓和数枝玉兰。蜻蜓浅金色的翅膀随她的双肩微微一动,似立上枝头,这才有几分生气。故衣虽美,仍随人慢慢老去。
我上前行了大礼,叩谢太皇太后的恩赏。宜修亲自扶我起身,请我坐在下首的瓷绣墩上。太皇太后细细打量我,叹道:“朱大人又要守丧,又要助皇帝批复奏折,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
我欠身道:“微臣谬承皇恩,不敢疏忽懈怠。奈何蠢笨,勉强塞责。”
太皇太后道:“朱大人过谦。今日本宫召你来不为别的,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宫,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我忙道:“微臣恭听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道:“皇帝一亲政,便命昌平回京来,本宫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是有功的。”
我忙道:“微臣不敢——”
未等我“居功”二字出口,太皇太后便笑道:“朱大人先别忙着推脱,听本宫把话说完。当年你宁死也不肯为他拟定处置昌平的诏书,因此得罪出宫。本宫知道,若非你一时拼死阻拦,他的执拗性子上来,也许昌平早就不在了。过后他纵然后悔,又有何益?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低下头,不觉叹息。太皇太后连一声“先帝”或“大行皇帝”也不愿意称呼,只唤高思谚“他”,看来她的庆幸比悲痛多一点。“微臣愧不敢当。”
太皇太后微笑道:“朱大人封侯开府,享无上荣宠,主一府一邑,富贵清闲,自是胜过在宫里。可是身为女子,总得嫁人。”说着与宜修相视一眼,笑意愈发慈和,“好孩子,不若就由本宫为你指一位好郎君,如何?”
我错愕不已,不觉瞪大了眼睛:“这……”
宜修忙笑道:“奴婢说得如何?那日奴婢就说,太皇太后是定要给大人指一门婚事的。”仿佛去年春夏之交我来济慈宫请安的时候,宜修是这样说过。
我不愿嫁人。我的呼唤有哀求的意味:“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恍然无觉,自顾自道:“虢国公的长孙年方二十,容貌不错,人品学问都很好。先帝还曾在本宫面前夸赞过他,说想嫁个公主给他,可惜公主们都太小。朱大人也是饱读诗书的,本宫想着,定然与他谈吐相衬。依本宫看,这门亲事很登对。”
我已满二十三周岁,这位虢国公的公子比我还小了三岁。如此看来,太皇太后是认真挑过的。心下感动,话却必须说得明白。我忙起身拜下:“微臣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微臣身患恶疾,太医曾明言微臣不宜生育。况且微臣年长残病之身,实配不上虢国公的佳公子。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忙命宜修扶我起来,不禁愕然:“竟有此事?”怔了片刻,依旧微笑道,“这也无妨,你在侍妾之子中收一个养做自己的孩子便是了。”
我叹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不想嫁人,更不愿拆散别人母子。”
太皇太后长叹,语气中并无责备,反而满是怜惜:“你这孩子,做夫人安安定定的享福多好?也不枉你这么多年在宫里的辛苦。如此说来,你不想嫁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诚恳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自幼长在京城,除寿光,还从未去过别的地方。如今大昭国土翼张东西,立西北六州,置河北七府,这万里河山,若不去游历一番,实是可惜。因此微臣想出京去,望太皇太后成全。”
太皇太后颇为意外,随即悠然一笑:“不想你虽是女儿家,却志在四方。既然不愿嫁,那这门亲事便作罢了。”
我立刻松一口气,忙道:“微臣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道:“你虽出去,可也要常想着京中,若能回宫来与本宫说说路上的景致见闻,那就更好。”
我忙道:“微臣遵旨。”
太皇太后道:“宜修,去把本宫的佩剑含光拿来。”
宜修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含光剑……太皇太后,可那是一把——”
太皇太后笑道:“去拿来!本宫要将此剑赐给朱大人。”
宜修无奈,只得从外间拿了来。太皇太后捧过剑,指尖抚过蛇皮剑鞘上细密的鳞纹,目光充满回忆和向往:“此乃含光,是本宫的佩剑。”
不想含光是这样一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寻常物事,不免诧异。“‘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12]曰含光。”
“不错。就是这柄含光。”
“微臣记得,周贵妃当年的佩剑,叫作承影。”
太皇太后笑道:“你还记得承影剑。”
我笑道:“周贵妃出宫前将承影剑赐给微臣,后微臣转赠昱贵太妃,故此微臣记得清楚。”
太皇太后恍然道:“原来摆在遇乔宫的那柄承影剑是你送给茜仪的,本宫还当是渊儿赠给自己的徒儿的。”又笑道,“你赠她剑,想是为了一解她对师尊的思念,当真有心。也罢,本宫今日就将含光剑赐予你,你出京去,总要带一件防身的兵器才好。”说罢亲自捧剑相授。
我又惊又喜,忙跪接,双手高举过顶:“微臣谢太皇太后赏赐。”但见剑鞘上镶着两颗深邃的蓝宝石,鲜红的剑穗飘逸如火。
太皇太后笑道:“何不拔出来瞧瞧?”
我忙道:“微臣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亮刃。”
太皇太后笑道:“无妨。拔出来瞧瞧。”
我仍是迟疑。宜修笑道:“太皇太后命大人拔剑,大人就拔出来瞧瞧吧。”
我只得缓缓拔出半截,但见流光一线,似清泉喷薄,稍稍一动,剑身若隐若现。确是一件奇物。再向外拔,右手陡然一轻,原来是一柄断剑。我顿时醒悟,这柄含光便是当年太后在义阳、平阳、青阳三位公主的灵前折断的佩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对往事只字不提,只淡淡道:“这柄断剑是本宫入宫后惯用的,后不小心折断了。你拿出宫去,寻一能工巧匠铸好,带它去游历。”
我这才明白,太皇太后是想让这柄佩剑代替她回到幼时的山野之间。我甚是感动,再次下拜叩首:“微臣谢太皇太后恩赐。”
不多时,我退出后殿西厢。济慈宫少草木,庭院宽阔。早春的风半暖半寒、时柔时砺,如此回旋片刻,吹得我眼中发酸。因不愿宫人们看见我发红的眼睛,于是站在廊下背着身子平息片刻。忽听屋中宜修说道:“太皇太后说对了,朱大人竟不肯嫁人。”
我听她提到我,不觉凝神细听。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的叹息悠远轻柔:“你还是不明白。本宫的谚儿最爱的是他的江山,这丫头也是。”
忽听“本宫的谚儿”,不觉怔住。寥寥数字,充满遥远而纯粹的怜子之情。她的悲痛毕竟比庆幸更多一点吧。一滴泪水落在蛇皮剑鞘的蓝宝石上,哀伤恣肆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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