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水雾,眼角也红了起来。
她抬起衣袖略拭了拭,方才缓缓续道:“那时候,我是九娘……也就是我家女郎身边的洒扫使女,跟着女郎进了杜家后,便升为了二等使女。杜行简为了迎娶女郎,将前头元配所出二子与妾室所出的一个庶子,都遣去了上京杜府居住。婚后不久,杜行简便升任五品鹰扬将军,外放到了凉州酒泉郡玉门县。因那里地处偏远,为子嗣之故,女郎便带着我们一起跟了过去。在那里,杜行简待女郎……真真是极好,他夫妇二人也算是琴瑟和鸣,虽过得清苦些,日子倒还平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似是回忆起了那一段短暂却宁和的岁月,轻声续道:“去了玉门县后的第三年,女郎便有了身孕,后产下一子,便是四郎您了。”
第306章 伪君子
觉慧转眸看向杜光武,眼神柔和而专注,唇边挂着一丝淡笑:“因玉门县远在边陲,与大都消息不通,又正逢着唐国那会子闹灾,边境并不安宁,总是有流民生事。故生下四郎后,杜行简并未急着写信回报本家,这件事便拖了下来,直到四郎将满一岁半的那年,杜行简接到了调回大都任虎贲中郎将的调令,他便与女郎说,待回到大都之后,再给四郎一并上了族谱,并取个正名,女郎便也应下了。”
说至此处,她的神情渐渐地冷寂了下去,语声亦变得寒薄:“可是,谁也没想到,先帝爷忽然便发作了桓氏。那时候,杜行简正带着我们一行人前往大都就职,半路上收到这消息后,杜行简……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举袖拭了拭眼角,觉慧那双始终慈悯的眸子里,头一次划过了怨恨的神情,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在离着大都还有好几日路程的时候,杜行简便将女郎安置进了一所极偏远的田庄,将我们所有仆役皆拘在庄中,不许外出,还派了许多侍卫把守着。而他自己则带着四郎离开了。从那时候起,女郎……便再也不曾见过杜行简,也再不曾见过……她的骨肉……”
觉慧带着颤音的语声停了下来,温秀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悲凉。
她转首看向身旁的修竹,静默良久,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悲愤,又似讥讽,而她说话的声音亦变得满是嘲意:“在将女郎放在田庄时,杜行简……这伪君子,却对女郎说,他只是先回去探探风向,很快便回。将女郎放在田庄也是为了护着女郎的安危,又说什么他身为杜氏儿郎,不能不顾着家族的名声,不能只为了一个桓氏女郎而将杜氏置于险境……他那时候像是忘记了,若非与桓氏联姻,他的官职如何能升得这样快,这伪君子……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觉慧的话。她躬着腰,不停地咳嗽着,像是要将心胆也咳出来一般,扶着竹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双颊紫胀,额角沁出了冷汗。
杜光武微微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
“别……别过来……”觉慧低呼了一声,手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离开杜光武有一段距离,她方才背依着一竿竹子站稳,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莫要过来,阿乌……四郎莫要过来……我这是……老毛病了……”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面便抖着手自袖中掏出了一只极小的葫芦,拔开塞子,向嘴里灌了些什么。
一股刺鼻的药味,自那只小葫芦中散发了出来,微有些辛辣的气息,让人闻着就觉得满嘴发苦。
“您可还好?”杜光武凝眸看向觉慧。
“我无事……咳咳……”觉慧咳嗽着摇了摇头,将葫芦塞好,重又放回了袖中,随后便将身体依在竹子上,微微阖起了眼睛,苍白的脸上,双颊却红得吓人。
那药水似颇有奇效,几息之后,觉慧的咳嗽便缓和了一些,喘气的声音亦不再如方才那般刺耳,而她双颊边那两团病态的潮红,却始终不曾消散。
杜光武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觉慧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而她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向杜光武笑了笑。
“方才一时说得急了,咳得厉害了些,惊扰了阿乌。往常也并不总是如此的。”她歉然语道,抬起衣袖擦了擦唇角。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疲倦,唯那眸子里的温暖与关切,却比方才还要浓厚。
她满是慈爱地看着杜光武,柔声道:“阿乌还是莫要离得我太近了,别过了病气去。”
杜光武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面上似悲似喜,又似是了无情绪。
两个人一时间都未说话,只静静地相对而立。
暮色越发地深浓起来,西边的天空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一轮弯月,一粒孤星伴在月轮的侧畔,那遥远的星光,清冷且淡漠,似是神祗俯瞰尘世的眼睛,冷眼看向这莽莽人间。
觉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时候,她会觉得,那些尘封的往事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有背叛、有伤害、有死亡的痛苦恐惧,亦有些许令人留恋的快乐与温情。
然而,那终究不过是一个梦,梦醒后,她仍旧安静地过着她的日子,每日里诵经抄经、种菜浇肥。那关起的庵门便是一道枷锁,将她锁进这一方安静如死水的天地,却将往事与滚滚红尘,锁在了身外。
而现在,这个站在她身前的年轻人,他的眉眼与气韵,他极力压抑自己的表情,他衣袖与靴子上的尘土,还有他痛苦而又悲凉的眼神,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曾经的主人,她最为依赖与依靠的桓九娘,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寒冷的、下着大雪的冬天。
觉慧闭上了眼睛。
她在那片刻绝对的黑暗中沉浸了一会,复又睁开了双眸。
那一刻,她的神态已然恢复了平静。
佛说空、说灭、说生如逝、逝如生。可是,若不将前尘堪破,又何谈虚空幻灭,又哪来的向生而逝、向逝而生?
觉慧舒了口气,忽觉身体一轻,那山风拂面而过,似拂去了千思万绪,唯留一派空明。
她回过头,视线凝向天边的那一粒孤星,安然地说道:“我是唯一活下来的桓氏家仆。我想,一定是女郎在天之灵护佑着我,才让我逃过了那一劫。”
她的语声中带着些许柔软与回忆,再没了方才的悲愤,唯有淡淡的温情:“女郎是个很温和的人,性子沉稳。从被软禁于田庄,到先帝给桓氏定下了‘十可杀’的罪名,这期间,女郎除了吐过一次血之外,便一切如常,只是身子却一日日地衰弱了下去。后来有一次,女郎忽然看着我叹气,说对不起我们这些跟着她的人,还说杜行简其人坚忍狠辣、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若是桓家被叛了重罪,换了旁人,我们这许多人可能还能留一条活命,只可惜,她嫁的是杜三郎,我们这些桓氏仆役,只怕也要受她的连累了。”
第307章 龙吟急
此时的觉慧,不再以伪君子称呼杜骁骑,而是恢复了方才的称呼。随后,她便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并无讥嘲之意,唯有堪透一切的慈悲与怜悯。
她停了一会,复又缓声说道:“杜行简一直关着我们,却并没像女郎说的那样,将我们除去。女郎后来便说,杜行简应该还在等,想等着看桓氏有没有起复的可能。可是,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国号为中元,天下大赦时,却独独不包括桓氏。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庄子里关了一年多了。有一天,女郎忽然对我说,我们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并不难过,只觉得对不起我们。后来她又笑着说,她总算放了心,因为,唯有她死了,她的孩子……或许才能活下去。”
“呼啦”,一阵大风蓦地袭来,竹林中龙吟忽急,几片碧叶被风吹落,在半空里飞舞着、旋转着,最终,悄然委地,零落尘埃。
杜光武出神地看着那几片落叶。
他现在正在听一个故事。一个曲折离奇,却又合乎一切常理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他的生母。
桓氏道静,桓九娘。
一个长相普通、略有些口吃,出身高贵且温柔和善的女郎。
这个女郎,是他的母亲。
她给了他生命,为了他甘愿赴死,却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觉慧转过眼眸,看了杜光武一眼,神情悲悯而又凄凉:“自新帝登基后,守在田庄周围的侍卫又添了好多,将庄子守得死紧,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每天吃的都是剩饭剩菜,有时候连女郎也得吃这些。那时候我还以为,杜行简是要将我们这些人饿死在庄中,可女郎却说,不会的。女郎说,杜行简虽然狠辣,却也担不起杀妻的罪名。他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一定会有人替他出手。后来的事情也证明,女郎没说错。杜行简果然不曾自己出手,出手的……乃是他身边的一位妾室……何氏,何氏膝下有一子,在族中行三,名字叫做……杜光远。”
杜光武呆呆地听着她的话。
他忽然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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