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便冷笑道:“依我看,这都水监里头也没几个中用的,不过白得一个名头而已!城中这许多百姓,也不曾通水利,却也都知道献上水利之法,此处如此多人,只有三两份文书递上来,还都写得乱七八糟,叫人看也看不懂!怨不得从前治水治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治出个模样!”
这便有人附和道:“汴渠年年修,年年毁坏,黄河也年年决堤,若是都水监中水工当真有几分能耐,如何还有今日?也不知拿了朝廷俸禄,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又嫉妒道:“若是给我坐在他们那位子……哼!哪里又会如此尸位素餐!”
再有人嘲讽道:“上回有一个姓沈的来递水利之法,写得不知所云就算了,先看他那人——我的乖乖,一手都是泥,指甲缝里全是黑的,也不知道打哪个泥地里滚回来的,如此人物,竟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官!没得污了官上头那一个‘宝’字头!”
众人在此处议论了一番,各自散去,剩得那负责誊抄的幕僚一人小心捧着折子,犹豫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有往后衙公厅去,而是把那奏章小心收到木匣子里头,好生用布帛盖了,次日早早送去给了张瑚——
左右那些个都水监中的水工看起来也没甚能耐,便是把折子给了他们,也不过多事而已。况且果真有如此黑的手,若是把自己小心抄写的文书给弄脏了,那该如何是好?!
***
等到二月末,正要清明,此时万物俱生,绿草如茵,因得了孙芸娘数次相邀,季清菱推之不却,便应了同她一齐去金明池踏春。
孙芸娘自被季清菱所救,便一直对其念念不忘,好容易见得人,还几番失之交臂,等到终于有了来往,简直把对方看成神仙一般,恨不得用鲜花素果供起来。今次难得一同外出,孙芸娘实在乐滋滋的,将下头丫头婆子支使得团团转,又要拿“早上才做的糕点出来”,又要“帮季姐姐把后头腰背上垫个垫子”,忙得同刚开春的鸟儿一般在树梢上跳来跳去。
此时正值时节,虽然不曾到那三月初一,可沿途已满是走车行马。
金明池中景色自不必说,实在美不胜收,两人带着许多从人逛了一圈,等到出得来,原路已是被人车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想要爬过去尚且不能走平地,怕要翻了马车才好走。
有人去打探了一回,回来道:“好晦气!前头有马撞死了人,又翻了几辆马车,满地是血!”
顾家的车夫便道:“看这样子,一二个时辰想是走不动了,我记得后头有条路,也是大路,正能行车,只是要绕去戴楼门。”
那一处孙家带孙芸娘出来的老嬷嬷听说前路堵了,正在心烦,又听说满地是血,吓得不行,生怕给孙芸娘瞧见了,忙道:“戴楼门也好走,那路又顺又宽,也不是远路!走戴楼门罢!”
一时两家商议下来,便向前直走,不走回头路,绕着河边大道而行。
这一条大道比起来路,实在是尘土飞扬,季清菱原还撩了车帘往外看,被灰土呛得不行,连忙把帘子放了下来。
她今日外出虽说是踏春,可走了一天路,也有些疲惫,便靠着枕头眯了一下,正是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参差不齐的号令声。
那声音隔着老远,却是声势浩大,又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在其中。
她撑着手坐了起身,问道:“什么声音?”
秋月连忙撩了帘子,探头出去看,不多时便缩了回来,轻松地道:“没有什么大事,好似是那一处在修渠。”
然则话未落音,便听得前头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是马蹄嘶鸣声并人的惨叫声。
季清菱所乘的这一辆马车立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叫道:“夫人且先下车,上头滑了落石下来!”
几人先后下了车,找了个无遮拦的地方躲着,果然瞧见前头一块七八人才能合抱的巨石砸在一辆马车上,把那马车压得稀烂,那马也没能躲开,给压在下头,流了一地的血,正在哀鸣。
又有不少人正往外跑,听得中间没有大动静了,才敢站定回头看。
季清菱扫了一眼,见后头孙芸娘给人扶着下了马车,虽是一脸惊魂未定,好在并无外伤,便转回头,皱着眉问道:“车里头还有没有人的?”
前头那辆马车给压得破破烂烂的,又有石头坐着,什么都看不出来,恰才还听到人的惨叫,此时已是没有声响,不知是叫的那人跑出来了,还是其人受了重伤,再无声息。
车夫忙道:“小人上前去瞧瞧。”
第821章 救人
金明池回新郑门的路被堵了,眼见不是一时半会能疏散的,面对如此境况,知道变通的自然不止顾、孙两家马夫。
绕往戴楼门回京,并不是什么独门秘法,不少趁着清明出来踏春的人家也一般择了这条道,是以马车、驴车、行人稀稀落落,却又逶逶迤迤地缀在管道上。
大石乃是自左边堤坝滚下来的。
季清菱转头看向左侧,见得一队人马正拖着许多轮车朝上行走,因下头出了事,此时已经全部停了下来。
堤坝同大路相距并不算很远,从她这一处往上望,能勉强看清其中轮车上绑着全是巨石,大的便如同滑下来这一块一般,便是小的,也要两三人才能环抱。而就在小坡的半腰上,一辆极大的轮车已经侧翻,上头挂着大半条长绳——另外一小截绳子正纵横缠绕地搭在滚下来的这块巨石上。
显然滚下来压了马车的这一块巨石,原来是绑在轮车上的,只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是半途脱了绳,那些个护送石头的人也没有拦住,叫它就这般一路滚了下来。
堤坝上头的那一辆轮车翻倒在地,已是有好些人围上去,隐隐看着,好似是有人受了重伤,其余人正想办法救助。
季清菱一眼扫过,半坡上足有上百人,不知为何,他们看着都是寻常民伕,无一人是差官打扮。
无人管事,指望民伕们下来救人,显然是来不及的,她当即指着左边的山坡同那马夫道:“留神那一处的巨石,若是上头有声响,小心躲闪。”
那马夫也不怎的会说话,只应了一声就走了。
顾府的马车离得出事之处只隔着两辆马车,马夫快步跑着上前,其余人却俱是着急往外,即便不跑,也只站着不动,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
他一人逆向而行,等到距离大石处尚有一丈远,隐隐约约听得一道声音发着颤叫道:“救……救命……”
那声音极弱,乃是从两匹伤马下头发出。
马夫上得前去,先瞄了一眼左边堤坝,复才探头去看,见下头血肉模糊,又又一根白森森的骨头对着自己,也不知是髌骨还是手骨,吓得一个激灵,失声叫道:“救……救人!”
这一日不是休沐,出来踏春的许多都是寻常百姓,另有些大户家眷,见得前头那番模样,血淋淋的不说,那一块大石压下来,十有八九车里头已是只剩死人。
出来踏青,偏偏遇得这样的晦气事,那马夫又叫得不明不白的,尚且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众人都不太愿意出头,俱是在远处站着。
那马夫同个锯嘴的葫芦一般,叫了半日,只叫出救人二字,便再无声响。季清菱等得不耐,本想叫管事的上前去看看,转念一想,索性自己带着管事同一名小厮快步往前走。
她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到了马车边上,那马夫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已是转过身在弯腰呕吐,半日没有直起身来。
季清菱知道不对,俯身朝下头去看,果然见得一条白森森的髌骨自两匹马中间杵得出来,另有几截被砸得稀烂的指头落在一旁的地上,混着一地的黑黑红红,怕是血水同肉泥肉酱。
她脑子里头一凛,又是怕,又是恶心,到底还听到底下有动静,忙对着那人道:“莫慌,我们这就来救你!”
因怕那人胡思乱想,又怕那人撑不下去,她急急又道:“我瞧见你的脚了,伤得不重,大夫就在旁边,你且忍着,立时就救你出来!”
再问道:“你是哪家的?你姓甚名谁?”
里头断断续续有人应,话说得含糊,也听不清什么东西。
季清菱本不是为了听他答话,是以也不在意,只不住同他说话。
管事的是个机敏人,听得季清菱一叫,也不用她吩咐,拔腿便往后跑,不多时就把顾、刘两府今次跟出来的仆妇领了大半过来。
他先挑男子,见得人不够,又挑了三四个健妇,凑足了十个。
下头那人被两匹马压着,马儿又被马车压着,马车复被巨石压着,这样一物压一物,偏那巨石是在太大太重,将下头所有东西都摁得死紧,想要挪动也不得。
这一处官道正通京城,也不知是谁人监造的,做工实在过硬,下头铺了厚厚的碎石,又以细泥补了空隙,踩得严严实实的,短时之间,偏还没有工具,叫人想要向下挖开也不能。
众人只好先去挪那巨石。
可如此大石,十个人哪里拖得动。
季清菱想了想,吩咐管事的在此处看着使人,转身回了马车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