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他又问:“哥,爹怎么还没回来?他答应要带盛京的糖人给我的。”
慕容渊递给他一支糖人,道:“泓儿莫急,爹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问:“哥,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慕容渊的目光幻化成一首迟来的哀声恸天的挽歌。
他忽然又化作了一团火球。
“泓儿,你做什么?”慕容渊按住他。
“我要杀人!我要他们统统去死!”他疯狂道。
“你这样,是烧不死他们的。看到你的火光,他们一早就跑掉了。你记着,锋芒太露只会成为众矢之的,真正能夺命于无形的利器,是不会让人察觉的。”慕容渊递给他一把乌沉沉的小刀。
他握着那把小刀,浑身冷汗面色惨白地站在一座空壳佛像的肚子里,透过佛像上那丝裂缝看到的,是他前所未见的人间炼狱。
“说,慕容渊的弟弟到底在哪里?”敌兵一边剥着三岁幼童的皮一边向孩子的父亲打听他的下落。
那是慕容渊的副将韩友山最小的儿子,而他前头的几个子女,还有他的妻子,父母,此刻都已化作了韩家祠堂里铺地的血浆和肉泥。
孩子在嘶声惨叫,一声声稚嫩泣血的“爹娘”化作一柄柄利刃将一旁的韩友山削得体无完肤。
这个断了一腕身受重伤的铁血男人生平第一次泪流满面。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幼子,他张开了如被铁水浇注紧闭不开的唇,迎着敌兵得意而残虐的目光,一口将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
敌兵愤怒至极,把孩子的皮整个剥下来套在他头上。
慕容渊带着人破门而入,砍瓜切菜般将祠堂里的敌军杀了个干净。
韩友山跪在他至亲的血肉里,用断了手腕的右臂抱起他最后一个被剥了皮的幼子,左手拾起地上的长刀,迫不及待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慕容渊一手执着卷了刃的大刀,单臂将他从佛像的肚子里抱了出来。
他已经再次变成了火球,他崩溃地叫喊着:“小刀没有用,小刀没有用!我见不得血了!”
慕容渊正安抚他,一支利箭突然从背后射来,射穿了慕容渊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浇灭了他身上那股从心里喷出来的火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穿在箭头上的慕容渊的心脏。
“有用的。你看,人人都有心脏,这就是人最大的死穴,往这个地方扎上一刀或者一剑,人就会死。可是你的心已经没有了,别人扎你这里,你非但不会死,反而会成为你最好的反败为胜的机会。泓儿,拿好你的刀,找准别人的心脏,出手时别犹豫,务求一击致命,就像这样。”慕容渊把着他握着刀的颤抖不已的手,一刀将自己尚在跳跃的心脏劈成了两半。
慕容泓呼吸一滞,蓦然睁开双眼。
第124章 你要的生活
长信宫万寿殿,内殿。
慕容瑛喘匀了气息,披衣下床,来到屏风后坐入早已准备好的浴桶之中,由郭晴林伺候着洗去那一身香汗。
燕笑与燕喜动作利落地将床上所有寝具都换了,默不作声地退出内殿将殿门关上。
慕容瑛闭着眼靠在浴桶边上,双颊的红晕褪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睁开眼,道:“你师父……”
郭晴林手一抖,手中的香胰子掉在了地上。
慕容瑛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郭晴林强行控制住自己不露出惊慌的表情来,拿起一旁托盘里的绸布,一边给慕容瑛擦洗手臂一边低声道:“太后怎么忽然想起那个死了快十年的人了?”
慕容瑛收回目光,道:“哀家是在想,他那样的人,真的那般轻易就死了?”
郭晴林抚蹭着慕容瑛细腻洁白的肌肤,道:“再厉害,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一杯毒酒下去,哪有不死的?当时奴才和寇管事都在一旁亲眼看着他毒发身亡的。太后如何就怀疑起这事来了?”
慕容瑛拨弄着水面上的花瓣,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说起来,若没有你,哀家还真没那么容易除掉他。”
郭晴林道:“您是主人,他是奴才,主人要奴才死,奴才没有不死的道理。之所以让奴才替您动手,不过是您想给他留几分体面罢了。”
慕容瑛不语。
良久,她问:“是他一手把你带出来的,却又对你做过那些事。你心里对他,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感激多一些?”
郭晴林用手轻柔地梳理着慕容瑛的湿发,眉眼不抬道:“反正都已经挫骨扬灰了,恨或感激,还有什么意义呢?”
慕容瑛再次闭上眼靠在浴桶上,道:“你退下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郭晴林行礼,退出内殿。
甘露殿内殿,许晋正给慕容泓包扎左手。一场梦,不仅让他把牙龈咬出了血,左手手心更是被指甲掐得鲜血淋漓。
长安扒着榻沿目光灼灼地盯着慕容泓。
慕容泓侧过脸来,声息孱弱地问:“你看什么?”
长安目不转睛:“陛下,您现在面若金纸体如银条,前所未有的好看哩。”
这话说的,便沉稳如许晋,闻言都忍不住瞥了长安一眼。
慕容泓闭了闭眼,似是想发作又没力气,最后只得道:“去倒水来,朕渴。”
在喝水的间隙,慕容泓瞥到地上那三人,问许晋:“能弄醒吗?”
许晋道:“可以。”
慕容泓点点头,许晋便走过去,在每人的颈后扎了一针,过了片刻,三人便缓缓醒了过来。
刘汾最先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到榻前,见慕容泓睁着眼躺在榻上,忙跪下行礼道:“陛下,您醒了?”
怿心和燕笑也凑了过来。
“朕无大碍了,留长安在此就好,你们都退下吧。”慕容泓道。
刘汾等人领命,退出内殿。燕笑忙回去向太后复命,刘汾和怿心则各回了东西寓所。
许晋给慕容泓把脉,慕容泓咳嗽了一会儿,问:“情况如何?”
许晋收回手,道:“陛下身子本来就弱,经此一劫,没有半年时间的休养调理,恐怕是下不了床的。”
慕容泓唇角有形无势地一弯,道:“意料之中。”
许晋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陛下,以您的底子,可禁不得几次这样的折腾。”
“朕知道。”慕容泓平静道。
许晋起身,行礼道:“陛下低热已退,暂无大碍,微臣先去外殿候着。”
慕容泓点头应允。
许晋一退出内殿,长安便趴在了榻沿上,脸埋在臂弯里。
慕容泓看她双肩微颤,默了半晌,又咳嗽了几声,问:“你……在哭?”
长安瓮声瓮气道:“笑话,您都醒了,奴才做什么要哭?奴才守了您两天,又累又困,借您榻沿一睡。”
“你若没哭,抬起头来。”慕容泓道。
长安僵了僵,脸在胳膊上胡乱一蹭,倔头倔脑地抬起脸来,以一种挑衅的欲盖弥彰的姿势看向慕容泓。
慕容泓看着她明显有些红肿湿润的眼睛,那睫毛都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了,还死鸭子嘴硬。
他本想说话,一张嘴却又咳嗽起来。
长安忙去桌上倒了水来。慕容泓摇摇头,表示不想喝。长安便又趴在床沿上看着他。
“你哭什么?就算朕真的驾崩,满宫之中,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担心出路的。”慕容泓道。
长安道:“奴才知道。只不过,出路是一回事,自己想怎样活着,又是另外一回事。”
慕容泓看着她眉头轻蹙。
“关于这一点,陛下体会应当比奴才更深才是。您这般步步为营甘冒奇险,不就为了能像您想象中那般活一回吗?”长安道。
慕容泓虽是身子还极度虚弱,但到底昏迷了两日,一时也无睡意。听长安这般说,他倒是没有反驳,只问:“你想要如何活着?”
长安垂着眼睫慢慢道:“您是皇帝,奴才是太监,太监是伺候皇帝的,就应该跟在皇帝身边。当您朱颜绿发青葱年少,奴才在您身边;当您春秋鼎盛年富力强,奴才在您身边;当您白发耄耋垂垂老矣,奴才还在您身边。平生所愿,唯此而已。”
一段话说完,长安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等慕容泓反应便又趴上榻沿,脸枕在自己胳膊上用后脑勺对着慕容泓,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接着道:“当然,这都是后话。这儿也不是奴才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地方。但是,您能化险为夷,奴才还是由衷高兴的。奴才的亲娘都能在饥荒之时抛下奴才自个儿跟着男人跑了,您自己生死未卜之际却还不忘为奴才安排后路,这份恩情便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长安话音落下,两人都没再开口,殿中一时寂若无人,连外头秋风扫过檐角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趴在榻沿的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许是长安真的累了,此时此刻,她满心都是安逸,安逸得直想睡去。
就在快要沉入梦乡的刹那间,她只觉有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头顶,耳旁是慕容泓轻若鸿羽却又重若泰山的声音:“朕,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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