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是帝王,多疑,能让您将自己保护得更好,在这一点上,您没错。奴才确实不该拿针扎您,但奴才并不后悔昨夜自己的所作所为。至少那会让您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有风险的,风险就在于,感情会让一个人的胆量无限放大,而您永远无法得知,一个人的胆子,究竟能有多大。奴才天生是个刺球,您使唤奴才不要紧,但您若将奴才捧在手里,您会疼的。”长安说完,便垂下了眼睫。
她原本跪得一肚子怒火,只想用最激烈的言语与他大吵一架的,然而到头来,却还是选择了这种类似劝慰一般的和缓方式。
大吵一架有什么用呢?谁会因为一次吵架而改变?他,还是她?都不会的。
她的最终目的不过是让他来正视她与他之间的矛盾,双方都保持理智,才更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是宁愿得罪朕,也不愿坦诚相告,昨夜,到底做什么去了?”慕容泓问,语调听不出喜怒。
长安再次抬眸看他,眼中无喜无怒,平静道:“陛下,您若承诺从今往后对奴才撂开手,奴才也能承诺从今往后对您再无隐瞒。”
“你觉得这是你能做主的事?”见她话题又回到这上面,慕容泓心中尚未平息的怒火噌的一声又燃起来了。
长安捋起袖子,将缠着布带的手臂给他看:“陛下,奴才昨夜被歹人划了一刀。但如今奴才浑身上下最痛的不是这道伤口,而是,这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一个比敌人更能让奴才痛的人,您让奴才怎么去喜欢?您这么忙,又何必再在奴才身上浪费时间呢?”
慕容泓呼吸哽住了,他不知道这样跪在地上会有多痛,事实上,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向人下跪过。原来,竟会比刀割更痛吗?
“你……起来。”僵滞了一瞬,他微微侧过脸,避开与她视线相对,道。
长安不动,只微微笑道:“陛下,您想知道奴才喜欢什么样的人吗?”她本不想吵架,但看他这模样,她的怒气来得毫无征兆。
慕容泓回过脸来看她。
“您过来,奴才告诉您。”
慕容泓觉得眼下讨论这个话题并不合适,但,他到底还是站起身,走到长安面前。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想知道。
他站着,她跪着,他欲伸手搀她起来,又恐她蹬鼻子上脸,遂蹲下身子以便听她说话。
不料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扯。
他身子被她带得往前一倾,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与她四目相对。
看着他满目错愕,她淡淡道:“就是这样,能与奴才一起站着,却绝不会让奴才独自跪着的人。”
慕容泓怔了一怔,倏然起身。
“放肆!”他怒斥。
就算不将她视作奴才,她这种行为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他连这都能容忍,不难想象,后宫干政也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长安不做声,看着他发怒。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直到她发现自己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难受。
“前朝后宫,谁敢让朕如此?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昨夜用针扎他,今日又让他下跪,若不是看她神色尚清明,他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被人下药了?就如当初的钟羡一般,迷失了本性?
“当日陛下为了救奴才,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今日不过跪了一跪,如何就暴跳如雷了?”长安问。
“原来如此。追根究底到底还是朕的错,不该……”慕容泓被她气晕了,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却又在话将出口之时急忙打住。心中却又清楚,此时打住,与说出口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转过身手抵书桌,背对着长安纠结地闭了闭眼。
“陛下不必后悔,只要您不杀奴才,奴才迟早报您的救命之恩就是了。”长安不知道自己在说这话时,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弧度。
“你出去。”慕容泓脑中一团乱麻,再继续这场谈话他怕自己会失控。
“是。”长安试了好几次,才堪堪从地上站起来,麻木地迈着刺痛而僵硬地双腿退出了内殿。
慕容泓回到书桌后坐下,双肘支在桌沿,困扰地伸手捧住了自己的头。
长安原本想去太医院找许晋的,但膝盖那么痛,走到太医院还是太过勉强,于是她转身回了东寓所。
昨夜没有睡好,反正今天慕容泓大约不会想再看见她了,所以她索性脱了衣裳上床补眠。小臂的伤口处还在胀胀地疼,膝盖也在刺刺地疼,但她委实太困,一时便顾不得了。
谁料这一睡下去,她就没能自己醒来。
长福来给她送晚饭时最先发现异常,敲门没人应。他没这个胆子破门而入,于是去找了褚翔。
褚翔一脚踹开门,两人进入房内,发现长安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安哥,安哥。”长福点亮蜡烛,过去推了推床上的长安。
长安有了些反应,睫毛颤了半晌,却始终没能睁开眼。
褚翔觉着不对,伸手一试她额头,滚烫。
“快去太医院请大夫,她发热了。”褚翔道。
“哦。”长福听说长安病了,不敢耽搁,转身跑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许晋跟着长福匆匆来到东寓所长安的房里,掏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热出来的汗,便开始为长安搭脉。
诊过脉后,他又看了看长安的眼睑与舌苔,然后问长福与褚翔:“她最近是否受过伤?”
长福与褚翔面面相觑,褚翔道:“没听她提过。”
“许大夫,安哥的病与受伤有关吗?她今日被陛下罚跪,膝盖大约受了伤,您要不给她看看?”长福在一旁试探道。
褚翔闻言,瞪了长福一眼。长福讷讷地闭上嘴。
许晋也无心与他计较,照例先从四肢开始检查长安有无受伤,结果刚撸起她右臂的袖子,便见小臂上绑着一圈洇血的布带。
许晋动作轻柔地解下那圈布带,看到她手臂内侧那道已经开始红肿化脓的刀伤时,眉头一蹙。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御前听差,长福也学会察言观色了,见许晋脸色微变,立刻问道:“许大夫,安哥这病情,严重吗?”
许晋道:“不容乐观。”
第263章 纠错
尽管许晋及时地为长安处理了手臂上化脓的伤口并配了药,但长安的高热却一直没有退却。她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次,长福给她灌了半碗米汤,她一阖眼,到第二天早上都没醒。
慕容泓早起梳洗的时候,郭晴林对他道:“陛下,长安病了,这两天恐不能来御前伺候。”
“那就再提拔个人上来。”慕容泓面无表情,“就蹴鞠队的松果儿吧。”慕容泓那日去鞠室蹴鞠,对这个机灵的松果儿印象深刻。
“是。”郭晴林领命。
慕容泓看着镜中的自己,昨夜几乎一夜未眠,让他的眼眶稍稍有些凹陷,与平时相比显得有点陌生。
他思考了一夜,还是无法理解长安的想法。
她居然向他要求“不独自跪着”,也就是不跪。
什么样的人能见君不跪?功高震主的,窃弄国柄的,又或者意图谋反的人。除此之外,谁会有见君不跪的想法?便是骄傲如他,在未登上帝位之前,也从不曾有过见君不跪的念头。
而她,一个从小流离失所困顿街头的女子,对于人与人之间地位有高低之分这一事实应当比常人体会得更深才是,如何就会生出不向他下跪这等荒谬不羁的念头?
唯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恃宠而骄。
正如她所言,他都可以豁出命去救她,陪她跪一跪又有何妨?殊不知,他不能看着她死,不代表他可以看着她放肆。
慕容泓想起她昨日那冷诮狂妄的模样,愈发气恼。
明明是她无礼在前,竟还敢以生病做借口与他赌气,难不成她真以为就因为他心悦她,就会无立场无原则地一次次对她退让?那他与史书上那些因色误国的昏聩皇帝有何两样?东秦的外戚之祸还不够引以为鉴吗?虽然她没有家人,但他若要让她入后宫,势必要为她伪造一份家世以堵前朝后宫悠悠之口,可她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他还如何敢给她靠山让她去靠?
他为她计谋深远,她却让他一番心思都喂了狗。既如此,那便冷着吧。他倒要看看,在这宫里,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郭晴林,传朕口谕,卸去长安御前听差一职,病愈后,罚去看守后苑。”后苑冷清,正好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褚翔这时刚好从外头进来,本想向慕容泓汇报长安病情的,听得这句,只得收回到口的话,默立一旁。
长安昏了两日,体温才降了下来,一醒来只见室内烛火幽黄,郭晴林坐在一旁。
她觉着人中有些疼,伸手一摸,摸出一抹新鲜的血痕,这才知自己多半是被郭晴林这厮用针给扎醒的。
她侧过身想要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虚弱得厉害,胳膊支在床上都在不停地颤抖。为免在郭晴林面前出丑,她干脆放弃了起床的打算,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他道:“师父,您让徒儿受宠若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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