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嘉容被带到了甘露殿内殿。
不过月余,她便似变了个人一般,穿着下等宫女穿的灰色棉袄,人瘦了一圈,头发也呈现出竟日操劳的那种凌乱,耳朵上生了冻疮,整个人狼狈不堪,活似一朵绝世名花被慕容泓生生给折磨成了残花败柳,任谁看了都要生出几分怜惜之情来。
“浣衣坊那边说,你洗衣服不仅洗的慢,还洗不干净,怎么回事?”慕容泓君心如铁,不仅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看她这副模样,甚至还有些好整以暇。
“我、我已经尽尽力了。”嘉容刚从外头那冰天雪地里进来,牙关还打着颤。
慕容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道:“把手伸出来。”
嘉容迟疑地伸出双手。
昔日如葱似玉的一双手,如今红肿不堪,破皮的地方结着痂,又被水泡得浮肿,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疼吗?”慕容泓表情放缓了些。
嘉容不明其意,一双大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因为疼,所以才洗不干净衣服啊。快,写信给赢烨,让他给你寄冻疮膏来。”慕容泓温声道。
“不。”嘉容几乎是本能地反弹,“我不要。”
“为何不要?”慕容泓问。
嘉容低了头,不说话。
“怕他知道你在受苦,怕他担心?”慕容泓绕着她走了一圈,停在她面前,道:“那若朕与他开战,你怕不怕?”
嘉容猛然睁大眼睛仰头看着慕容泓。
“如果朕与他开战,朕就先把你的手砍下来寄给他,这叫乱敌之心。你说他认不认得出你的手?会不会发疯呢?”慕容泓问得认真。
嘉容惊惧不已,眼泪簌簌而下,抽泣着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朕为何这样对你们,这样对你,不是赢烨自找的么?在他抓了朕的人之前,朕可有动过你一指头?所以,你乖乖配合朕将朕的人救出来还自罢了,如若不然,后面真的开战的话,朕不但要把你的手砍下来寄给他,朕还要派人把你押到阵前当着他的面杀掉。如此,他输了,天下太平,他赢了,抱憾终身。这两种结局,朕都乐见其成。”慕容泓迎着嘉容惊恐的眼神,唇角一缕笑意危险如刀悬于颈。
……
尹蕙从万寿殿出来,贴身宫女丽香忙给她披上大氅,一行出了长信宫,丽香才敢小声道:“选侍,奴婢看太后娘娘对您和颜悦色的,是不是想抬举您呀?”
抬举?表面上抬举,实际上不过就是看她家里与司隶校尉谢雍结了亲,想要利用她罢了。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她进宫,不受宠,她有自知之明,也不怨怼。能时不时的在宫里遇到一两回陛下,能在后宫宫宴上偷偷看他几眼,她就挺满足的了。她没想招谁惹谁,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肯放过她呢?
转念想想,自己不受宠不要紧,对家里只有利用没有帮衬,那才是羞愧。太后既发了话,她不将此事告诉二哥是万万不行的。可是二哥因益州之行出了纰漏,至今还在家里闭门思过,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若是……若是能得到陛下的眷顾,哪怕只有一点点,是不是处境就会不同?可是,她真的不想带着这样的目的去接近或者讨好陛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感情都能利用,那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利用的呢?她不想做那样一个利欲熏心的人。
“别多话,走吧。”她拢了拢大氅,低声对丽香道。
殿内,寇蓉拿开迎枕扶慕容瑛躺下,道:“太后,您看这尹选侍,是个可塑之才么?”
“人是个通透的人,就是少点野心。”慕容瑛道,“不过这人呐,只要有弱点,你想把她揉捏成什么形状,都行。”
几天后,盛京下了场暴雪,太仓的屋顶一角被压塌了,由于抢修不及时,上千石粮食被雪水浸湿,太仓令尹昆难辞其咎,锒铛入狱。
消息传到宫中时,尹蕙和裴滢正坐在一起绣花,尹蕙当时就一针戳在了手指头上,急问丽香:“怎会如此?消息确切吗?那个传话的小太监呢?”
丽香道:“来传话的小太监已经走了,他说选侍的二哥说此事选侍迟早会知道,为免您着急,所以干脆先派人来跟您说一声。还说请您放宽心,他会想办法的。”
“我爹他一受寒就会犯胃疾,这天气这般寒冷,牢里又是冷水冷饭的,他怎生得过?”尹蕙急哭了。
“尹姐姐,你先别急,尹二哥是个靠谱的,他说话你还不信么?”裴滢忙安慰她道。
“可他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怎么能去为我爹走动?”尹蕙哭着道。
裴滢似乎也被她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一脸为难道:“这……”
尹蕙猛然醒悟过来这份压力不是旁人该承受的,忙又拭干眼泪道,对裴滢道:“是我失态了,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尹姐姐你别太着急啊,这大雪压塌粮仓乃是天灾,想必尹伯父不会担太大责任的。”裴滢劝慰她道。
尹蕙强忍着泪意点点头,道:“我没事的,你放心回去吧。”
裴滢走后,她刚想屏退丽香等人独自哭一会儿,丽香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拿出个小纸包给她。
“这是什么?”尹蕙问。
丽香小声道:“那小太监说是选侍您二哥托人带进来的。选侍您的二哥说,这东西猫喜欢,陛下过寿,您若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就做个他的猫喜欢的玩意儿也成。只要他的猫成天叼着您送的东西,陛下看到了自然也就会想起您了。”
尹蕙小心地展开纸包一看,好像是什么植物的粉末,闻闻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那小太监以前就替她和她二哥之间传过书信,应该是可信的。可是……
她心中一团乱,对丽香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丽香下去之后,她转身扑在床榻上,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半个月后,益州剑川。
深夜,漱玉楼下的门突然被人砰砰一顿砸,钟羡和长安几乎是瞬间惊醒。
楼下守卫打着哈欠一般去开门一边问:“谁啊?”
门打开,外头顶风冒雪而来的內侍脸都快冻变形了,进屋跺着脚道:“快去把龑朝的小太监提溜下来,陛下要见他。”
长安在楼上听了,连忙开始穿棉袄,钟羡想下床,长安道:“别动了,外头冷。我也不是里面没穿衣服。”
“如此深夜,他为何突然召见你?”钟羡脸朝着床榻外面,顾虑重重。
长安一笑,安慰他道:“别担心,说不定是好事。”
钟羡不敢回头,他听着外头虎啸般的风声,道:“外面太冷了,你把我的棉袄也套上,别冻病了。”
长安闻言,也不客气,真的将他的棉袄套在自己棉袄之上,穿得跟个鼓鼓的大包子一般。堪堪收拾好了下床,守卫也到了楼上。
长安跟着那內侍顶着风雪往赢烨的寝殿跑,天黑路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幸好穿得厚,所以也没多疼。
到了赢烨的寝殿,內侍自动退下,长安行完礼,半晌不闻声音。她偷偷抬头一看,见赢烨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沿上,一肘支在腿上,手里拿着嘉容做的那只香包放在鼻端,闭着眼不动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长安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遂也不敢去捋虎须。他不语,她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跪,相对沉默着。
“跟我说说她的事。”良久,赢烨忽然道。
长安一直全神贯注着,闻言,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陛下想听皇后娘娘哪方面的事?是生活琐事,还是与您有关的事?”
“什么都好,只要与她有关。”赢烨依然闭着眼。
“嗯……皇后娘娘并没有瘦,至少在奴才离开皇宫时,她还是天天好吃好睡的。她说她瘦了您会心疼,所以她一定不能瘦。皇后娘娘性格很好的,就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从来不会记在心上。她总是待人真诚,很容易相信旁人。奴才告诉她宫里的人不可信,她才懂了要提防旁人……”长安一边回忆一边娓娓道来。
不知何时,赢烨的眼睛睁开了。他看着虚空,眼神却很专注,就仿佛那里并非空无一人,而有他的所爱一般。
“……皇后娘娘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跟奴才说她和您的事的时候了。她说陛下您喝醉了酒会唱歌,唱得可好听了,可是清醒的时候却又不会唱。有一次她逼着您唱,您一开口将院中的鸟雀都惊飞了,害她笑了半天。她说您的掌心有茧子,每次牵着她的手散步都会磨痛了她的手,可她从来都不会告诉您,因为您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她,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伤害,她怕您知道牵她的手她会痛,以后就再也不敢牵她的手了,而她却那样喜欢被您牵着手。她还说,您征战天下就是为了让她活着时能住在帝王家,身后能去神仙府。可是直到与您分开了,她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多余了,她的帝王家和神仙府从来都只在您身边,没有您,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是人间炼狱……”
“别说了。”赢烨再开口,声音都发了颤。
长安故意装作没听清,问:“陛下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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