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孙长蕴,刚开始的时候还算淡定,但是听到有许多士子欲闯进萧然山行凶的时候,便有些坐不住了。
难得汪印没有外出,孙长蕴便前去求见了,也没有过度掩躲,带着忧虑问道:“督主,我……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我可以离开萧然山这里。”
当初在西湖边,他不应该当众称呼汪督主为“先生”,哪怕他的确跟随汪督主学习了三年,但是汪督主从来没有承认他为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脱口之言,为汪督主带来了这么大的侮辱。
士子不能称呼宦官为先生?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达者,即为师。
他不愿因为自己在孤山诗会上的举动,而为汪督主带来什么麻烦。
汪印淡淡看了他一眼,脸上波澜不兴,只问道;“麻烦?为何会认为这是麻烦?”
“那些人会来到这里,会影响督主……”孙长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汪印摇了摇头,见其眼中有明显的不悦,便蓦地止住了话语。
汪印又再看了孙长蕴一眼,眉目半垂:“天子门生四个字,是本座让唐玉告诉你的,当时你可有畏惧退缩?”
孙长蕴飞快地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从未犹豫,因为他知道这四个字必然正确,他定要想办法将这四个字说出来。
“既然当时没有畏惧退缩,现在也不必后悔不安,说出了的话,做过的事,便要去承担,不管这个结果是什么,更何况这个结果并不是不好。”汪印这样说道,语气仍旧十分平静。
孙长蕴毕竟年纪还小,就算经历了许多,遇到事情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坐不住,但这又如何?
一个年轻人想要成长,必定要经历这样的时候,每一步路,每一件事,都不会白走白经历,这都是孙长蕴成长的阶石,最终搭建成一条通往台阁之路。
这是谢玠的希望,也是本座的……期盼。
不知是想到了已故的谢玠,还是见到孙长蕴似有所悟,汪印神色舒缓了一些,语气仍旧是淡淡地,说道:“无须想太多,江南道书院士子不用理会,你带着殿下好好精进便是了。”
这段时日,郑云回与孙长蕴在一起的时间很多,郑云回年纪小,孙长蕴也年轻,倒有了一种难得的情谊。
这种情谊,倒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不过汪印和叶绥一样,对此乐见其成。
现在他们两个相处融洽,那么这就是好事,旁的,那就是以后的事情。
先前就说过,汪印平静的语气脸容,其实是带着一种从容淡定的强大,让人感到难以形容的心安。
此刻孙长蕴便是这样,明明没有听到汪印说什么长篇大论,心中却渐渐平静下来,先前那些坐卧不安渐渐散去。
是了,既然他当时不曾畏惧退缩,那么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害怕不安的,无非,就是直面而上而已。
他对自己有信心,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将来必定不负自己也不负国朝。
他朝汪印深深弯腰,恭敬地说道:“督主,我明白了。”
汪印站了起来,双手背在了身后,目光落在了孙长蕴身上,里面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不知道为何,孙长蕴的心跳了一下,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欣喜。
“督主……”孙长蕴这样唤道,声音越发恭敬,嘴唇紧紧抿着,好像即将迎来什么一样。
汪印依旧眉目半垂,淡淡说道:“你若愿意,从今以后,便称本座为先生吧。”
第943章 火不尽
叶绥知道这事之后,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半令,你终于下定主意了?”
从他说要带着孙长蕴前来江南道开始,她便隐隐觉得他仿佛作出了什么决定。
原本她还以为,这决定是对孙长蕴的考核还是别的什么,不想……半令是跨过了他自己那一关,愿意当孙长蕴的先生。
其实,孙长蕴在雁西卫跟随半令了三年,在那三年里,半令是代替了过世的谢玠来教导孙长蕴,虽然无老师之名,却有老师之实。
但是孙长蕴乃谢玠的弟子,半令虽然教导了孙长蕴,却未以先生自居,孙长蕴自然也不可能这样称呼。
——她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顾忌着已经过世的谢玠,更顾忌着缇事厂督主这个身份会给孙长蕴带来麻烦。
她看破而不说破,故而此前也从来没有多问此事,但是半令现在竟然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汪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是的,阿宁最知我,的确定下注意了。”
说罢,他低头嗅了嗅剡溪茶香,脑中出现了孙长蕴激动信息的样子,仿佛还能听见他那一声重之又重的“先生”。
是啊,本座也是经过这一次江南道之行,才确定了孙长蕴早就把本座当老师,而不会在意什么缇事厂麻烦不不麻烦。
从乎于心,在这一事上,本座反而不如孙长蕴了。
汪印喝了口茶,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没有再说什么话,但是内心的轻松愉快已尽显无遗。
想必,是因为有孙长蕴这个学生而高兴。
叶绥端起了茶杯,朝汪印敬道:“半令,我以茶代酒,恭喜你得一佳徒!想必,谢大人泉下有知,对此也感到欢喜,可需要我准备相关拜师事宜?”
薪尽而火传,这乃人生一大乐事,昔日对谢玠来说是如此,如今对半令来说也是如此。
汪印对着她举了举茶杯,微笑着一喝而尽,笑道:“阿宁的恭喜,我接下了。至于拜师之说,则无须办了,谢玠才是他的老师。”
叶绥想了想,点头赞同道:“的确,半令说的是。”
老师,先生,都是达者先者,国朝并无规定读书人只能拜一个老师,但是会敬而重之地称呼“老师”“先生”的,约定俗成就只有一个人。
不然,座师问题也不会成为朝局的一大隐患。
半令收下孙长蕴这个学生,已是与众不同的做法,宣扬出去对半令好、对孙长蕴都没有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孙长蕴已经为江南道官场文坛所瞩目,王晦传来消息,皇上已令吏部、礼部跟进天子门生之事,孙长蕴多半会在杭州府任职,还是要尽量减少冲击。”汪印这样说道。
他愿意成为孙长蕴的先生,为长远计,还是暂且不声张为宜。
这个时候,唐玉敲门禀道:“厂公,楼凤仪递来了拜帖,亲自送来的。”
听到这个禀告,汪印与叶绥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汪印吩咐道:“接下帖子,直接将人迎进来。”
楼凤仪,终于来了。
第944章 凤仪来
以孙长蕴在孤山诗会上引起的轰动,早已引起江南道官场文坛许多人的注意。
然而,因为江南道书院的特殊性,又因为那一条汪督主的传闻,明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拜访。
暗中刺探的,倒有不少,但是这些人根本不能靠近萧然山那片华宅,只能远远看到华宅的轮廓。
这楼凤仪,竟成为了第一个递帖子前来拜访的人。
当然,他能顺利来到府邸前递帖子,还能免了等待回帖的时间,是因为他的来访在汪印的预料之中。
从叶绥从那份名单上看到楼凤仪后,汪印便令晏千钧将楼凤仪的情况查得清楚明白,也让人暗中给其递了消息。
此番楼凤仪来访,不过是向汪印表示其态度和决定而已。
是的,决定,从楼凤仪出现在萧然山下那一刻开始,已经做出了选择,也没有想过有什后路可退。
尽管抱着一切都已经豁出去的心态,楼凤仪在见到汪印的第一眼,心中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随即恭敬地说道:“在下见过汪督主。”
汪督主……怎么说呢?容貌和气势,楼凤仪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但这样的人,任何人只要亲眼见过了,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比传说中更加摄人心魄,也更加让人俯首心服,而这样一个人,竟然暗中递了消息给给他,邀他共商江南道书院的情况。
更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在接到这个消息后,霎那间出现在心头的,不是害怕诧异,而是终于在黑暗中抓住一点光的惊喜。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那么久,在乍然看到这点光时,他双眼都几乎湿润了。
他所待的、所求的,会不会因为萧然山下这个人而出现?
他不确切,但是他很确切的一点就是:这是他唯一乃至最后的机会。
哪怕送消息前来的是人人畏惧的缇事厂督主,他还是渐渐坚定了主意,出现在了萧然山下这片华宅前。
他知道自己在进行一次豪赌,赢了则心遂所愿,输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曾拥有多少,失去也没什么可惜的。
楼凤仪思绪翻滚,汪印心中也难得有了一丝起伏。
楼凤仪并不是走进来的,而是瘫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由仆从推进来的。
木头椅子底下装了轮子,轮子轱辘声由远而近,带着一丝丝凄怆的意味,让汪印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楼凤仪不良于行,竟然是站都站不起来,甚至坐都坐不正。
他更没有想到,坐都坐不正的楼凤仪,竟然是这样……风姿倜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