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参奏的理由是《南山集》涉及反清言辞,而举出的实例是《南山集》中引述有南明抗清事迹,并引用了南明年号,奏其“倒置是非,语多狂悖”①。
这在时下实在是个能要九族脑袋的大罪名,当年孔家子弟在京做了一本《桃花扇》——亦是写到南明旧事,戏文中有些言辞,在那位赵御史看来,大抵也是狂悖倒置吧?
康熙并未严惩这位孔家后人,《桃花扇》问世后,孔尚任收拾包袱被打发回了老。康熙本人对《桃花扇》倒是持欣赏态度,宫中也常演。
文坛中对康熙这种包容开放的思想态度颇为推崇。
但戴名世,显然没有孔尚任那么好的运气,有一个圣人祖宗了。
其实戴名世真有一颗“反清悖逆”之心吗?
敏若和瑞初都知道,未必。
他二十八以秀才身入县学,入的是大清的县学,后以贡生身份被拔入京,为正蓝旗教习,数年后又入国子监,做的是满清的官。
若他真对满清统治心怀愤恨,一心想要“反清复明”,又何必入这个朝?又何必在四十八年以五十余岁高龄再考科举摘榜眼入翰林?
早年缅怀前明,录南明史事,是文人情怀;晚年考科举入朝为官,是真心实意想为朝廷做事,为大清官员。
他若怀着反清复明的愿景,又何必走到如今?
康熙心中恐怕也知道那只是文人录事笔法,知道戴名世如今对大清并无悖逆之心,但那又如何?
重要吗?
作为大清的帝王,康熙要做的,是掐断所有人对前朝的怀念与惋惜,将南明的恶名彻底坐实,亦决不能容许有人笔下将清录为攻南明的反派——虽然戴名世本人并没有对历史进行什么深加工。
但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呢?
哪怕瑞初在江南做得再多,哪怕如今文坛形势再好,都不足动摇康熙对思想钳制的态度。
康熙率先表明严查态度,此案彻查起来牵涉极广,他清楚必定引起儒林震动,但论谙熟人心,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胜过他。
江南形势在他与瑞初预料之中的不安稳又安稳,不安稳在总有人心中热血未凉,安稳在也有许多的人早早折服于世事,甚至轻蔑热血与所谓情怀。
瑞初心态的转变,发生在发现自己哪怕做再多,都无法动摇康熙的态度时。
其实她想要动摇的倒未必是康熙的态度,她在试探,试探康熙手中权力的根本。
这份权力本身,或者权力二字本身,究竟是什么?
是这个制度。她从小就知道,这份让她反感抗拒的权力和她厌恶并想要推翻的制度是被绑在一起的,买一送一,想要弄倒一个,就得连着另一个一起搞。
她并不反感或者畏惧于此。
这一次的事情让她发生的思想上的转变,是让她明白,她需要学会走近、贴近权力,然后彻底改变这份不应存在的、重逾泰山的权力。
只有握住了刀柄,她才拥有给刀锋套上鞘的权利。如果一直视权力如虎狼,避其如蛇蝎,她的路其实也并不好走。
握住了刀柄,也是掌控了推翻这根深蒂固的制度最根本的力量。
权力本身,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分别在于时代、制度增添在这两个字上的是什么。
她要抹掉那两个字上带有专断和压迫的所有色彩,让它受制于法、臣服于公正、服务于天下,而非服务于王朝于帝王。
前路要如何规划,在如此关头便显得至关重要。
她也不能现在就大刀阔斧地冲入皇兄们争夺权位的战争当中——她的局才刚刚布起来,一切都需要稳扎稳打,眼下就将重心全部放到争夺权位势力上,反而会头重脚轻,因小失大。
即便真争到了那份权力,得到权力之后,她也还没有足够的资本与它开战。
民间的思想发展不够,经济基础布置不够。
前者尤其要命,因为在被拉到京师那个波诡云谲的局、混浊不可见底的一潭脏水后,她势必要将大半的心力都投入到如何握紧、稳定握住的权力上——因为她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本就属于劣势,她的皇兄们争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入了局,只能比他们更狠、耗费更多的心力。
届时她也不确定自己她还能分出多少心里来掌控、推动民间布局,但她很清楚,眼下这个局,她抽手不得。
草原、京师、江南,这三点、她的姐妹们以她为轴心铺开一个大局,她此刻抽身,最大的可能就是前功尽弃。
所以她不能擅动。
思想的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子都要小心落下,提前布局以谋后动,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
她需要继续积蓄资本,同时,为了保证还算安稳的过度,大清这艘如今半烂的船,也需要在它仍以清为名时剔除些腐木、敲敲打打修上一修。
在京中的布局,还是继续推进。
在给敏若的信中,瑞初其实并没有将自己心境和想法的转变写得很详细。
因为无论运送时抱有多少小心,文字书信这种信息传递的方式本身就带有暴露的风险,所以一直以来她们之间真正紧密事务都是通过加密信件来交流的。
但家书中平白无故地混杂着一张不明不白的信纸,本身就是很可疑的。所以敏若只盯着她的字里行间仔细琢磨,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信纸险些被敏若摸漏。
只能说,这年头做个放养系家长其实也挺难的。
嘴里说着让孩子自己去闯、去拼、去奋斗,其实眼睛还不是紧紧落在孩子身上,都快盯出斗鸡眼了。
斗鸡眼本人敏若,正对着那几封信在分析如今的局面。
戴名世之案还在审查当中,轻易是不会有结果的。
康熙严查的态度分明,但他这些年对文人阶级也一直持笼络态度,他也自诩是个思想开明的皇帝,此刻摆出来的是态度,最终处理此事时,却未必会真大手笔杀个血流成河。
他要以严震慑天下,又要以宽和笼络人心。这个皇帝的位子不好做,但康熙将权术心术都运用到了极致。
不过比起这个偶尔还会流露出些真性情的康熙皇帝,他那位今年才要出生的孙儿,似乎才真正是以为可怕的、天生的帝王。
敏若垂了垂眸,指尖在炕桌上轻点,听人禀:“雍亲王与福晋带着大阿哥去咱们王爷那边了,说是出来踏青的,雍亲王福晋遣人来回话说下午与咱们王爷他们同来请安。咱们大格格今日也休沐,王爷也遣人来回话,说想讨您这一顿晚膳呢。”
敏若扬扬眉,虽然她就在畅春园,离安儿他们并不远,但这段日子安儿和洁芳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她这自然也算得上是稀客了。
她道:“告诉应婉,我知道了。也告诉安儿,少不了他们一口,只是若是来晚了,怕是只能喝菜汤了。”
冬葵便笑,道:“奴才一定嘱他们原话回给王爷。”
敏若轻笑一声,铺开笔墨,徐徐开始写给瑞初的回信。
信中自然只是闲话家常,她说起安儿洁芳近来的忙碌,说起芽芽最近因为想要申请提前结业而忙于功课,她也许久未见,不知是否消瘦了。
然后说起近日天气温暖、畅春园更是舒适宜人,康熙在此休养得不错,“尔皇父身心轻健尤胜往年,此极幸也,料想天命亦眷顾尔父,尔可心安”。
不必怀疑,这一句纯属出于礼貌。毕竟康熙对她和瑞初的书信往来一直十分好奇,偶尔来得巧赶上了也会瞄两眼,敏若习惯将事情做得周到乃至无懈可击,皇帝的身体状况自然是不可轻易对外透露的,但若一字不提,似乎又显得她和瑞初并不关心康熙的身体。
在立人设这条路上,敏若从未翻车过。
写到这,按照以往的惯例,这封信其实已经写到尾声了,但敏若想了想,提笔又添上一段给女儿的寄语。
“旧书新读,感悟良多,聊寄一语,祈为鼓励: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②,末了,言:“吾儿,岁岁事事平安遂意,尔心如剑,则无论前路坎坷波折数几,皆可一剑破之”。
此时正是飞白楼将要建成、上匾、填书之时,南山案出,对瑞初也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影响。
这段填在此处,并不显得突兀。
敏若写上落款,然后撂笔静静看了一会,兰杜走来道:“上午送出去吗?”
“不必了,就晾在这,明日再送。”敏若将写好的信换了个适合晾干墨渍也方便被人看到的双重好位置,然后开始整理桌上瑞初的笔墨书信。
虽然瑞初信中言辞稳妥,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追求完全稳妥的最好方法,就是别让康熙看到这些信。
敏若一向崇尚十分人事,不求天命。她从不认为自己运气好,所以任何事在她手中都要做到十分,才能让她放心,确保稳妥。
今日安儿要来,按理是他应该先去向康熙请安,但这几年下来,康熙也习惯了在安儿要来的日子先到养乐斋,与敏若饮茶聊天,谈论闲事书画,也算放松身心,然后一齐用一顿晚膳。
这一点隐隐已成惯例,康熙来得早闲得慌,少不得四下看两眼,敏若和瑞初得书信,他一向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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