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来,卢宝川的眼疾恶化,从夜不能视到彻底瞎了,所有人都觉得,裴清妍这种眼高于顶的贵女,很快就会心思浮动、另做打算。
可她没有。
卢宝川双目尽渺之后,裴清妍便一直做他的眼睛,再未分离。
这辈子……她虽然也在卢宝川身边,可是很显然,她只是为了自己不要活得太狼狈,至于以后如何,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事情了。
此时想来,姜锦倒也不是为他人的感情而伤怀,只是终归为难以捉摸的命运叹了口气。
婢子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姜锦抬头,听她温言说,大夫人那边叫她过去。
姜锦收敛思绪进了院中。
她没有啰嗦,直抒胸臆。
薛靖瑶坐于上首,腿上的羊毛小毯子换掉了,改成了张轻薄的纱被,想来是夏日天气转暖,她腿上的旧伤也好受了些。
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回道:“哦?你想回一趟云州,再去一次刺史府?”
姜锦颔首,道:“先前来范阳的路上,我偶然救下的那个女子,是云州附近一处小镖局家的女儿。她父兄俱丧,先前她追查报仇,查来查去,查到和刺史府的一个姨娘有关系。”
“大夫人先前也告诉过我,云州附近有私挖铁矿的痕迹。这么多林林总总的细节堆积在一起,或许回去一趟,我就有办法找到些什么线索。”
“下月望日,是我养父姜游的忌日,用这个理由,我回去一趟合情合理。”
薛靖瑶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之前她想安排人潜入裴焕君的府邸里查些东西,加上怕打草惊蛇,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始终没能成功。
若是能名正言顺地在这刺史府里呆上几日……确实是有利的。
薛靖瑶微微抬起下巴,她与姜锦对视,旋即道:“如果查出来些你不愿接受的事实,你届时可会如实相告?”
姜锦歪了歪头,看起来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她说:“大夫人,我生平最恨被旁人蒙在鼓里,只要是真相,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接受。定不会有虚言。”
薛靖瑶摆摆手,道:“那便依你所言,细节处我会盘算好,到时再派人知会你。”
人的立场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薛靖瑶的言外之意,姜锦也能听明白。
她如今算是被信任的那一方,否则也不会在城防中有一席之地了,正因如此,所以薛靖瑶也不可能让她孤身前去,无论是出于帮手还是怕她与危险的势力有私,一定会遣人与她一起的。
情理之中的事情,姜锦淡然点头,叉了叉手,道:“多谢大夫人体恤。”
——
回去之后,天色已晚,姜锦骑在马背上,看见她家门槛上蹲了个小孩儿,遥遥眯起眼一看,便瞧出来是薛然。
“一直在等我?”姜锦一记后踢跳下了马。
她还未站定,薛然便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主动要给她牵马。
听姜锦问话,薛然点了点头,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没有等很久,只等了一小会儿。”
姜锦可不信,她方才都瞧见了,这孩子从门槛上站起来的时候,腿似乎都有些麻了。
她和薛然并肩往马棚走,很是把他当成大人来对待,她问:“可是急着练武?”
薛然犹豫了,最后还是说了实话,他说:“如果我说是,那阿姐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良心,都不想着你,只想着练武?”
姜锦道:“当然不会,我们日日都见面,有什么好念着的。”
她顿了顿,没有回避薛然之前的遭遇,她说:“我知道,你是想为爷娘报仇,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强大起来。”
“来,我们这就开始。”
薛然重重点头,稚嫩的瞳孔中透出坚定来,这些日子里,无论多辛苦他也没喊过一声累。
姜锦盯着他练武,心里琢磨着怎么弄才好。
她闲暇不多,过阵子还要去云州。凌霄也暂时帮手不上的,她的二哥受的伤不轻,光照料他便已经很辛苦。
只好去武馆请个师傅回来了,姜锦叹气,薛然这孩子天赋异禀,若是半桶子水来教反倒是误事。
习武之人最看不得好天赋被浪费,姜锦也不例外,但如今也只好先这样了。武学之道一日都不可荒废,她这边总顾及不上也不是个事儿。
翌日,上值之前,姜锦去了一趟附近的武行,给薛然请了个师傅回来。
没过几日,薛然便吞吞吐吐地和她说了自己这两天的感受。
武行的师傅也找了姜锦,真诚建议她换更厉害的人来,以免耽误孩子。
姜锦有些纠结,最后,她一拍脑门,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
晨起,裴临在院中的梨树下,练了一整套拳。
伤其实还没好全,但他显然不是闲得住的人,没有现在就去抓十几斤重的长/枪舞它个猎猎生风,就算他尊重那一箭了。
裴临的视线掠过武器架上、枪头上缠着的红步,手心有些痒痒,正想好歹拿来掂一掂,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与姜锦不同,姜锦算是全然在军中任职,然而他当时揭榜进城到了薛靖瑶的面前,谈的却是交换的条件。
一点在范阳境内豢养自己的私兵的权力,当然不只是拿杀几窝山匪这样的小事来换的。
就连薛靖瑶当时命人所张那榜,也未必是真的要找人剿匪,更深一层的意味,也是想要拉拢发展新的势力。
外敌来临,譬如突厥来袭,裴临自然当仁不让也要率兵上阵,但平素却不必像他头顶的这个职衔需要的那样,点卯上值。
他独居在此,连个仆佣也未请,元松元柏要找他也不会敲门走正门,所以听到这阵有些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时,裴临动作一顿,反手抓住了长枪。
站在门外边的薛然半天没等到回应,一双小手便又握在了门外的铜环上,正预备着再叩一次门呢,门内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开门的力道,小孩儿个头小身子轻,就这么被甩了进来。
“师父……”薛然抬起头。
见是姜锦救下的这小孩儿,裴临眉梢微挑,揪着他的后领把他拎起来站好,“薛然?”
薛然眨巴眨巴眼,“师父,我想你了,我想继续和你学本事。”
薛然生得可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这样眼巴巴地说话,换个人来,说不准心都要化了。
但裴临显然不在其列,他对这种连他腰都够不着的小屁孩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若非他是姜锦所救,大抵不会多分出一点冗余的精力出来。
说起来他和姜锦也算是一类奇葩,他因为生父不慈,眼里压根没有亲族之爱,而姜锦那养父比没爹还要离谱些,导致她和小孩相处的时候,完全都是把他当成小号的成人,并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相处。
所以,见薛然如此,裴临亦未动容,他只是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忽而迈步往外,同时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她的住处距此不近,总不可能让小孩儿两条短腿量半座城下来。
薛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乖巧地回答:“是阿姐让我来的,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一定不会甩锅的。”
这是个什么辈分?她是阿姐,他倒成父了?
裴临唇角一抽,可是脚步却在很诚实地往外迈,试图找寻她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裴狗其实是独立大狗,独居会自己洗衣煮饭:D
——
? 第61章
晨风轻拂, 恍惚间街角似真有她的衣角飘过,裴临微微一怔,尽管千万种念头都告诉他不应当靠近, 但他还是难以自抑地, 朝风吹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就像他明明不必每日点卯, 还是要犯贱似的去营中, 就像他明知只有他陷入了僵局,除却看她如常的生活,什么也做不到。
脚步迈动得比理智更快, 裴临猛然回神。
他做不出死缠烂打之事,姜锦亦瞧不上这样的人。
想起那日她平静的目光,裴临顿足,可惜的是,不远处转角外牵马的女子, 像是若有所感,忽然就转过了身。
骤见此背影的时候, 裴临便反应过来, 眼前的这人,并不是姜锦。
而是她那个一贯向着她的侍女、凌霄。
或许该庆幸他贸然被牵动情绪、急切追出来的狼狈情态没有被姜锦本人看见, 裴临动作一顿,退后两步。
凌霄听到声音靠近, 还以为是薛然这边有什么事情来找, 回身却只见裴临站在面前, 眼神冷肃。
一天到晚的,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也不晓得是看上他什么了。凌霄腹诽, 她略略抬起眼帘, 直面裴临略带探寻的目光。
裴临拧了拧眉,道:“是你?”
凌霄觉得好笑,她反唇相讥:“不然呢,难道还想着姐姐与你藕断丝连吗?”
只这一句话,裴临便察觉出了凌霄身上的蹊跷。
他心下感受很是微妙。
原以为人生逆旅,唯他与她是背负前世的苦行人,相同的际遇让裴临觉得,自己和她,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感应的。
可现在发现,并没有。
裴临波澜不惊地抬眼,淡淡道:“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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