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许泰达特别喜欢会念书的晚辈。小晴念书不行,可能是像了陆枚……海东和宝镜,自然是像敏之。
敏之给他留了如此出众的子孙,许泰达眼眶微湿。
“小同志怎么称呼?”
“徐有福……我是徐家村的村支书,您有什么事,问我就再清楚不过了。”
徐有福尽量装出淡然,在许泰达面前哪里藏得住心事?
许泰达也不介意,每种人都有用途,小村支书利用好了,他能得到更详实的信息。
“有福同志陪我走走吧。”
许泰达轻描淡写一句话,足以叫徐有福激动半天。
徐有福曾经接待过县长,不过他有种直觉,这是比县长还大的人物。可不管是秦县长,还是眼前的大人物,他们都是为了徐海东而来……海东兄弟可真是出息了,是徐家村万万不可得罪的对象啊。
徐有福在心里奠定了基调,一路上虽是在介绍徐家村,话题却总会绕到徐海东身上:
“您看那株歪脖子槐树,海东兄弟爱吃槐花饭,小时候总爱摘槐花,八九岁的时还从树上摔下,下巴刮了老长个口子,把老根叔吓得够呛,背起他就往卫生站跑,缝了好几针
徐有福讲的活灵活现,许泰达眼前甚至出现了想象的画面。
八九岁的小孩子,手脚灵活往槐树上爬,揪住槐花一条条撸下,带着露水的新鲜槐花可以直接往嘴巴里塞,味道甜滋滋的,能让人停不下嘴。
许泰达眼中闪动着水光:他就爱吃槐花饭,新鲜槐花小时候也没少吃。
这是父子天性?不仅仅是如此吧。
那时候自己为啥爱吃槐花,因为家里条件差,半大小子的肚皮是松紧带,总是吃不饱,甜滋滋的槐花自然是无上美味。海东喜欢吃槐花,可见徐家也是穷的。
但是他养父,听起来对他还不错。
“徐海东的养父,是个怎么样的人?”
徐有福精神一震,竖起了大拇指:“老根叔可是个顶呱呱的好人,您说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海东兄弟是徐家养子,老根叔待他和亲生的也没啥两样,就是葛婶子,一直对海东兄弟不冷不淡的……后来身世说破,大家都恍然大悟,不是亲生的,葛婶子心偏着呢。”
公正的养父,偏心的养母。
许泰达顿时心疼了:尚在襁褓中就和敏之分开,养母对他也不好,可见是个没有母亲缘的。
徐有福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有些是真事,有些简直是编造出来的。
挤挤水分,许泰达从徐有福的讲述中,能慢慢勾勒拼凑出徐海东从小的成长轨迹。
觉得徐有福嘴里没有更多有用信息,许泰达便道,“有福同志,我想见见徐海东的养父,你能不能安排下?”
养母就算了,反正对海东也不好。
徐老根身子骨挺结实,许泰达等在人迹罕至的小山坡上,徐有福没过多久就领着他来了。
许泰达冲着警卫员丢了个眼色,老张拖着徐支书走到了另一边。
徐老根放下锄头,打量着许泰达。
毕竟是同村同姓的,徐有福怕徐老根说错话,来的路上就提醒了老爷子一下。
徐海东长得和生母一模一样,可若较真了说,身体里流着许泰达一半的血,怎么可能没有相似处?不过是如今许泰达老了,五官松弛,脸上的肌肉下垂,才看起来不那么像。
徐老根是谁?
徐海东还在襁褓里,他就接过了抚养的重担,葛小翠不喜欢这孩子,徐老根亲自带着,看着他一点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他五官褪去稚气,慢慢变得成熟英俊……徐老根见过养子幼小时的样子,能找到眼前之人的轮廓。
乡下的老农几乎带着肯定的语气道:
“你是陆小姐的丈夫。”
是陆小姐的丈夫,那就是海东的亲爹了。刘芳华找上门来时,徐老根就有了准备。他见过海东的生母,陆小姐是那样好看的一个人,却一直没有见过她的丈夫。
曾经有段时间,徐老根甚至怀疑过,陆小姐或许是有钱人家逃走的小妾之类,所以才没有丈夫跟着。
但凡有男人,谁会舍得让陆小姐那样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一个人在战火连天的乱世行走?
原来,这就是陆小姐的丈夫。
许泰达也在打量眼前的老农。
皱巴巴的面皮,黝黑的皮肤,干瘦的身材,背有些佝偻,看上去特别普通,真不知敏之怎么会将儿子交给徐家两口子来养……可能当时真的找不到能寄养海东的人家,幸而敏之的眼光没有太差,徐家夫妻虽然日子过得不好,总算将海东平安养大成人。
单凭这一点,许泰达必须感激徐老根。
为此,许泰达暂时丢掉了首长的气派,态度十分和蔼。
“不错,我是敏之的丈夫……是海东的父亲,我要谢谢你,将海东养大,还养得这么出色!”
许泰达喜欢“陆小姐丈夫”的说法,刚才亲孙女质疑了他,海东的养父却认可了他的身份。
仅仅为这一句话,许泰达认为可以和徐老根握握手。
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都别想让许泰达主动握手,哪知他伸出手,徐老根却一下拍掉了他的手掌,带着些怒气质问道:
“三十多年了,你是陆小姐的丈夫,海东的父亲,咋都不看见你出现?你知不知道,在济南时,陆小姐挺着个大肚子,一直在码头附近打转,她是不是在等你?没有等到你,陆小姐差点投了水,要不是被我救回去,她就带着肚子里的海东投水死了!”
这些话,徐老根不平了三十余年。
他一直想要替陆敏之质问下,却没有找到质问的对象。总算是将憋了多年的话问出口,没让他带到棺材里去。
许泰达脑子嗡嗡作响。
为什么不出现?
陆小姐挺着个大肚子差点投了水……
她一直在等你。
许泰达哆嗦着,双目通红,被老农赤裸裸不掩饰的谴责目光看得羞愧难当:
“我不知道、不知道敏之等在济南……当时我在打仗,通讯断了,我以为敏之带着孩子出国了……”
徐老根失望摇头:“我没啥文化,也不比你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可连乡下男人都知道,一个女人肯替你怀孕生孩子,又咋会抛下你带着孩子离开。”
一个女人肯替你怀孕生孩子,又咋会抛下你带着孩子离开?
许泰达视线模糊。
是啊,这么浅显的道理,连乡下老农都懂的。
可当年他怎么鬼迷心窍,就轻易信了?他错了,辜负了敏之的深情!就算敏之要跟着陆家离开国内,只要他开口求一求,敏之难道不会选择他么。
“我以为他们母子在国外,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找一找……”
早点找一找,他或许早早和儿子团聚。
亲孙女若是在他跟前长大,又岂会对他如此冷漠?
儿子不会中途缀学,那些成长的记忆,都有他的身影,总比要从一个陌生的村支书嘴里听到的真切。
许泰达恨不得饮下一杯时光药水,能让他返回三十多年轻的济南,在徐老根所说的那个码头,找到苦苦等待的敏之——那个时候,即将临盆的敏之,应该有多害怕啊!
徐老根似乎还怕许泰达不够难过,犹犹豫豫道:
“陆小姐把海东托付给我们,是因为济南城里有人在抓捕革命军的家眷……陆小姐也没和人多接触,那些人不知咋的就是认定了她,她让我们带着海东跑,后来就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你不要听任别人说她出国了,从临盆到生产后,陆小姐都一直在等你。”
坐在回城的车里,许泰达一直很沉默。
他胸腔在激荡,在哀鸣,在欢喜,也在忧伤。
没有出国,没有楚修谚,三十多年前,敏之一直在等他……这一认知,叫许泰达甜蜜到哀伤。人到老了,感情本该归于平淡,可一旦得知真相,积蓄了多年的感情片刻间喷涌而出,饶是以许泰达的心智毅力,都难以控制。
他的胸腔处,好似有一万匹马在狂奔。
它们呼啸着,从他的左心房跑到右心房,来回折腾,浓烈的情感让许泰达喘不过气来。
他就像回到了初恋。
几十年前,羊城的码头,他扛着米袋,远远听见银铃的笑声,穿着学生裙的陆敏之坐着黄包车路过,扬起的裙角击中他的心扉。
噗通、噗通、噗通。
那时他的心脏也是如此,频率异常,好似要从胸腔中蹦出。
许泰达还在回味着初恋,驾驶座上的警卫员老张欲言又止,不时偷看着后座许首长的表情。
许首长的表情放松,心情是近日所罕见的愉悦。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很坏兴致,可老张对许泰达忠心耿耿,又不得不说。
“首长,刚才徐家村的村支书和我聊了一会儿,他说徐老根家除了海东少爷,还有一子一女,都是徐家亲生的。现在两人都在服刑,罪名是……绑架拐卖海东少爷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