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梨得了老太太的话,却不急着走,坐在床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太太问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香梨为难道:“老太太也去劝劝五爷去,姐儿去了老大时候了,他还抱着不松手,也不听人劝。”
老太太一听,立时哭了:“老五实则心里头最是喜欢小孩儿,这些年却只得了姐儿一个,却又留她不住,只怕心也伤透了!”忙忙的下床来,扶着香梨,一同往东院去了。
美婵一阵风似的跑回东院,见乱哄哄的都是人,且人人红着眼睛,坐在门槛上淌眼抹泪婆子仍旧在咒天骂地,左一句瞎了眼的老天,右一句瘸了心的天爷,把天老爷一家骂了一个遍。美婵忙竖起一根手指嘘她道:“快给我住嘴,休要把姐儿吵醒了!”
另个妇人见她哑了嗓子,嘴上也起了焦皮,晓得她哭多了,眼下必定口干舌燥,忙倒了碗温茶上来。美婵接住,并不去喝,反手往她身上一扔,茶水泼了那妇人一身,茶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美婵竖起眉毛,低声喝道:“你不带人去给姐儿煎药,怎么管起茶水来了?!”
一屋子的人见美婵这般说话,无不骇然。许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哽咽着劝说道:“傻美婵,你是不是伤心糊涂了?你去里屋瞧瞧,姐儿早已经走了……”
美婵发急,反问道:“怎么连你也说起胡话来了?我姐儿不是好好的在她父亲怀里躺着么?她若走了,那五爷怀里抱着的又是谁?”
老太太扶着香梨后脚赶到,不去与自说自话的美婵搭腔,径直进了屋子后,也不去瞧面色已然由白变灰的卿姐儿,颤巍巍地举起拐杖,往凤楼肩膀上用力一敲,喝道:“快把姐儿放下去!”
凤楼被老太太打醒,怀抱仍旧抱着女儿,起身离床,往老太太面前慢慢跪了下去。香梨看他红着眼睛,面目憔悴,也觉心疼,遂松开老太太的臂膀,半蹲半跪了下去,柔声道:“五爷,你瞧一瞧老太太,老太太病着,还禁得住这样生气和操心么?你若是真心疼姐儿和老太太,便该把她交给我。”从他怀里把卿姐儿硬是接了过去,只是眼睛不敢去看怀中小人儿的面庞,转头示意范大嫂来抱走。
老太太仍旧不解气,一面流泪,一面拿拐杖劈头盖脸往凤楼身上敲打:“姐儿心狠,不要你们,你们便该痛快撒手,连看都不要多看她一眼!多看她一眼都不应该,这样拉拉扯扯的,一个两个跟掉了魂儿似的,岂不叫她遂了意!”不过打了几下,手上就没了力气,索性把拐杖丢了,蹲下去,抱住凤楼的头颈,哭道,“老五,你还年轻,想要多少生不出?何必作出这个样子来惹我老太太伤心!”
凤楼眼见香梨将卿姐儿交给了范大嫂,忙问:“哪里去!”
老太太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叫送到普济寺去火化。”
凤楼道:“且慢,我送蕴卿去。”给老太太磕了个头,从地上爬起来,拔脚就往外走。
老太太捡起拐杖,在他背上用力一敲:“早去早回!再敢在我老太太面前现出适才的半分脸色来,看我不打死你!”
那边香梨等人已为卿姐儿穿戴停当,又拿上一匹白绫裹在身上,头脸也盖住了。凤楼将她抱在怀里,尚未跨出门槛,美婵就哭着扑过来,要从他怀里抢卿姐儿。老太太过去,眼睛扫视一众丫环婆子,一声断喝:“你们都是死人么!由着她说胡话,由着她胡来!”
许夫人在一旁哭道:“老太太,你外孙女儿这是伤心糊涂了呀,没了卿姐儿,老五又待她这样……她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盼头么!老太太你说说看,我美婵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盼头么?”
美婵发急,说道:“我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连人是生是死都分不清,却来说我糊涂,真是怪事!”眼见着凤楼就要走出院门,自己却被人拉着拽着,直急得身上冒汗,跺脚哭喊道,“温凤楼,姓温的,你要抱我姐儿去哪里!姐儿她吹不得风,受不得冷,也不能出去见生人!她胆子小,受了惊吓就要惊厥,夜里就要做噩梦——”
然而,凤楼还是渐渐走远了,不见了他身影的那一刻,美婵忽然住了口,直挺挺地往后一倒,晕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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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198
月唤回自己居处躺了一躺, 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总是觉得冷,就叫静好把火盆挪到窗前来, 又喝下去一大杯热茶,这才略觉得好了些。李大娘颇为担心道:“莫不是生病了罢,我叫四春去老太太那里说一声, 就说你病了, 要晚一点再过去。”一时过来摸摸额头和手心,摸了几次,都是一样的温热, 这才放下了心。
因月唤躺着,李大娘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就端了针线筐,坐在床前, 与月唤说说闲话。因她上了点年岁,嘴碎啰唣,东扯西拉, 话说个不停,月唤听着她的唠叨, 却颇觉心安,正在半睡半醒之时, 突然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猛地惊醒过来, 摸摸额头,竟已吓出一层薄汗。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口渴了,再去给我倒杯茶来,要热热的。”
李大娘唤静好倒来热茶,把她扶坐起来,看她把一杯热茶饮下,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可要去请大夫来瞧一瞧?”
月唤摇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躺了一躺,忽然问:“卿姐儿不在了,五爷总不去夫人那里……她大约也生不出了,今后可该怎么办?”
李大娘道:“能怎么办,就这么过下去呗。养不活儿女的女子,天底下又不是只她一个。横竖她有娘家撑腰,又是五爷的亲表姐,只要想得开,日子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月唤一时默默,半响,忽然自言自语道:“他在京城的二哥与二嫂,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呢。”
李大娘接口说:“二爷也是一表人才,性子和我们五爷的却是一个天一个地,他早年读书好,娶亲也早,夫人是杭州人,丈人也在京城里做官的。至于做的什么官,几年里头升迁了好两回,我这脑子就记不住了。二爷刚进京城的那些年,借了老丈人家不少力……至于那位夫人么,她那长相,就有点配不上我们二爷了。”大约是想起了人家的长相,说着说着,忽然噗嗤一乐。
月唤问道:“你笑什么?”
李大娘道:“我笑她一张长脸,长相跟……”说到这里,又乐了起来,“我婆婆在世的时候,说话刻薄,就说二爷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花是二爷,牛粪是他夫人。二爷大概心里也嫌弃这位夫人长相太过寒碜,只是不说罢了。成亲后,三年里只养了一位小姐出来,二爷就以此为由头,接二连三地往家里领人,上回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听说姨娘已经有五六个了,这二年没回来,就没听说了。”
月唤幽幽问:“他二嫂是什么样的人呢?”
李大娘道:“二夫人手腕当真不得了!她和二爷刚成亲那二年,二爷还没进京做官,就住在家里的,那时候,连老太太都成天夸她的,说一般的男子都比她不上。她闺名东哥儿,这个名字也是有来历的,因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姐倒是有五六个,她是幺女,从小被当成小子养的,所以就给她起了个小子的名字。人家的本事,只怕你和二姨娘加起来都不如。头一个,不仅他们家姨娘们见了她像见了老虎似的,便是我们二爷,在家中对她也是言听计从……”
李大娘与月唤正说着闲话,忽见四春探头进来,便问道:“什么事?”
四春道:“老太太那边的人都跑到东院去了,五爷送姐儿出城火化去了,夫人晕倒了。那边乱成一锅粥,我听说老太太也不大好了,正在东院和夫人一起躺着,咱们是不是也要过去瞧一瞧?”
月唤不肯落人话柄,头一个不想让凤楼以为自己躲起来偷懒,暗地里高兴,遂懒洋洋地爬坐起来,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总要露个面才成,这便去。”
李大娘又摸了摸她额头,知道没热,心想应当无事,怕她到外头冷,给她多加了一件棉衣在身上,穿上披风,戴好风帽,这才随着她去了东院。
月唤打从进温家大门后,还是头一回到东院来。按理说,不只老太太,便是正头夫人这里,姨娘们也要过来请安问好的,但美婵不待见她,从不与她搭腔说话,眼里根本没她这个人,和她从不打交道,是以进门已近半年,今天却还是第一次过来。
时值正午,天气晴好,大太阳跟个煮过头的糯米汤团似的高挂天空,然而晒到身上,却无一丝暖意。听着院内随风飘来的阵阵女子哭声,犹如身处阴曹地府般阴森可怖。尚未走到东院门口时,月唤就已后悔起来,心里是千般万般的不情愿,每一步都有千斤重,几乎挪不动脚,想要即刻转脸逃回去躲起来,却又不愿在人面前露怯示弱,只得硬着头皮跨进东院大门。李大娘见她进门时迟疑了一瞬,晓得她心里头必然害怕,跟上来,悄声道:“卿姐儿被五爷抱到普济寺去了……咱们就露个面,说上几句话就回去。”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