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严肃又认真的表情,我“噗嗤”笑出声来。
他伸指戳我的脑门:“你这是面对老板的态度吗?”
我继续笑。
笑着笑着,却笑出泪来。
就在昨夜,我知道了,眼前的这位傲然的天之骄子,曾被我害得很惨。
那日,我握着电话听完林暄妍对我的责备,我心戚然。潜意识里,我拼命否认林暄妍的话,但直觉又告诉我她说的是真的。
在这种煎熬中,我张网收集信息——我问高秘书,问叶椿,甚至将苏惟宁堵在他家的公寓门口盘问。旁敲侧击、采访追探、贿赂威胁……我用尽各招在他们口中收集着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再将这些的碎片有序拼接,完成最后的图景。
当苏惟宁得知我来是为了追问“当年我失踪后律照川发生了什么事?”时,他下意识惊声求饶:“姐姐你放过我吧。川如果知道,我多嘴提以前的事,说不定会杀了我。”
“所以,你也想让他继续背黑锅?”
苏惟宁语塞,犹豫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了。于是,我得以捡起最后一片拼图,将我消失之后发生的事情拼接完整。
林暄妍没有说谎。
事件发生之后,“某大学社团外出郊游出了事故”,立刻成为新闻门户的头条。
一条人命,足矣掀起一番热度,并引发人们对这个社团的关注。一夜之间,众多荣誉加身的“野营团”瞬间被立为反面典型,连社团名字也被诟病,“野营”,听听这名字,多么的不雅,多么的粗俗。瞬时,学校也被推上了风口浪间。
新闻不过三天热度,对当事人的影响却是永恒。
社团当即解散。律照川作为学生会会长、社团核心成员,必须对我的“死亡”负责。这事惊动了律先生,校方开了一场内部会议来讨论怎么处理律照川,若他据理力争,定能够还自己清白,但当时的律照川没有做任何的辩解,只说愿意全权负责。
最后,是律照川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事件一个月之后,他领到了处分,离开了学校。
这些,就是我消失后的事。
律照川告诉我了前半段,绝口不提之后。
不管曾经经历的是多么大的苦痛,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叙述起来也不过是这寥寥数句。但个中风云变幻,唯有参与其中的人才能了解。
“离校待家并等待签证的那段时间,他就每天照吃照喝照玩,甚至玩得比以前更凶。其实我知道,从那以后,他就睡不好觉了,睡不着就吃安眠药。一开始安眠药还有效,后来得加量,后来加量也没有用了就换个牌子吃……我知道,他是觉得自己对你的失踪负有责任。”
我眼底发烫,鼻头泛酸。
我凭什么……
犹如离魂,我木然从苏惟宁家中走出。机械摁下电梯键,呆愣看红色数字往上跳。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姐姐……”苏惟宁突然叫住我,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说,“谢谢你回来了。”
告别了苏惟宁,我独自走在路上。仰天望去,夜被浓雾遮蔽。唯有稀薄路灯相伴。
脑海中回想起苏惟宁说的每个字句。
我泣不成声。
我遗失的那些记忆,喧哗热闹埋怨撞击,有多嘈杂就有多死寂。我身体里有个缺口,这个缺口这样大,如同一个黑洞,盘旋着叫嚣着要吸纳更多的东西,然而,我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去填补它。我只知道,我的确,欠律照川好多好多。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面前,我要怎么还他,又该怎么还他。我呆呆看着律照川。
律照川抬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的眼神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了?”
律照川:“像老奶奶在看孙子。太慈祥了。”
闻言我大笑出声。律照川也开怀起来。过往片段历历如风,狂风扫落叶般地冲过我的脑海,爬上废墟的藤蔓开出明艳的花朵。
以往很少见他到笑,原来他真正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像一丝穿过海水的阳光,七彩的鱼儿在其中轻柔滑过,纯净而安详,明亮而宁静。
我想,这一幕,是我看到的最好的风景。
我将永不忘怀。
照川。
日光照耀河川,明亮又宽广。
以前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名字这样好听,和他的人一样。
我抬手掩住即将盈出的泪。
“啊,我得去上班了!”我说。
晚上。
我将一切整理妥当。
刚进卧室,“教授”就扑腾双翅欢迎我,它一脸天真地叫着:“快来伺候我!”
自从律照川告知它的主人是我后,它都在我屋里待着了,如今喂养它是我的义务与责任。
我将它的落架挂在书桌前,这样,我看书画画时,它都会陪着我。
我将苹果切成小块喂它,一边同它商量:“教授啊教授,你不是豪门鹉了,你现在是只杉菜鹉,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吃大喝过奢靡的生活了。零食改三天吃一次,水果改一周吃一次好不好?”
教授扭着头,用黑豆眼看我。
我说:“就这么决定吧,教授你真懂事!”
返身在书桌前坐下,我拧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信纸,翻到空白页,再挑选合适的笔……
犹豫片刻后,我落笔写下——
爸爸:
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来得真快。
和南方透进骨头里的湿冷不同,北方冷是干的,就是风来时需要包好头面。因为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生疼。
爸爸,我真希望,我是牧雪州。没有记忆,也没有负累。
能够在您和妈妈的怀里撒娇,能够躺在鲤城的阳光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活。
但是,爸爸,我知道我欠了债,欠的债是需要还。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您,原来我的过去,并非洁净如新,它坑坑洼洼,需要我去抚平。等我还完过去的债务,我再回来当您的女儿。
爸爸,你别担心。我知道您一定会担心我,我已经带好手帕。我知道,前路不可能一帆风顺,也许我会跌倒,也许我会流血。但我会擦去泪,等伤口结痂,生出抗体再继续前行。请您放心,我会勇敢。
所以,对不起,我得放弃牧雪州这个名字了。
请您原谅我……
您的女儿牧雪州
敬上
正文 【062】回礼
信寄出去大约三周后。
这天晚上,晚餐结束后,高秘书示意我跟她走。我便随着她穿过长廊,最后抵达律先生的书房,高秘书将律先生书桌上那只座机的话筒递给我。
律先生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雪州,你是深思熟虑过了?”
“是的。律伯伯,我想好了。”我郑重回答。
“那好吧。”
我听到了律伯伯沉重的叹息。
此次我与律先生通话时间不短,在通话过程中,高秘书一直在门外候着,没有离开也没有出声。出了律先生的书房,我向高秘书致谢。
高秘书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她问:“时间定下来了吗?”
“暂时定在冬至那天。”
“怎么定在那天。”高秘书遗憾道,“那花店的工作呢。”
“稿子全都画完了。过几天就可以下厂印刷了。”说完,我向高秘书深鞠躬,“高秘书,这些日子谢谢您的照顾。”
高秘书没回答,只是轻轻阖上书房的门,继续走在我前面领我出去。
我安静看她的背影。
单薄却不脆弱。
我知道,高秘书已在律先生身边工作了十五年之久。十五年前,风华正茂的高秘书成为律先生的秘书,并工作至今。直至三年前,她才不再负责公司事务,转而处理律家各项家中事务。平日里,连气势张扬的律照川也要敬她三分。高秘书在律家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但她却没有因地位高而肆意妄为,她的冷漠而今看来是极度的克制,似乎为避免闲言碎语而严苛遵守着礼节。
十五年很漫长,但同时也是瞬间的事。如若细细道来,高秘书的故事定是跌宕起伏。不过,怕不敬,她的过往,我不敢多加揣测。
告别高秘书之后,我回到卧室。刚进屋就发现,今夜的“教授”有些异常。它蓬着双翅在落架上,迈着它的两爪大幅步地来回巡逻。见我进屋,更是甩着脑袋冲着我大叫,头顶的羽冠张成了一把白色的伞。它发音快速而且含糊,我努力听了很久才知道它说什么,它在努力喊着:“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我问她:“你气什么?”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我想抚摸它的头安抚它。它立刻将脸甩到一边,拒绝我的讨好。而我完全不理解它因什么而生气。
一人一鸟不友好的互动惊动了对面的律照川。
“怎么了?”他问询着快步过来,停在我的窗下,隔着窗,他正好看到怒发冲冠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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