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没料到苏锦瑞一点都不自矜身份,张嘴便是下不来台的大白话,他立即叫屈道:“我哪个敢哟大小姐,我家阿桂打小我就栽培她弄这些个花花草草,不知赔进去多少心血。现下她做这一行可是有名,你问问这周围的,家家过年摆的年花,金桔,水仙,都从我这买,都是阿桂伺候得妥妥当当,花期全部应节。这还不算,她最擅长种兰花,养盆景,老太爷不是正喜爱这些个东西吗?交给她,她最是细心……”
“哎,你可别乱开金口,我祖父的兰花不是人家自南洋带来送他的,便是底下掌柜亲自去云南挑的。养坏一盆,卖了你们家都抵不上的,我只是帮他老人家寻个养花丫鬟,可不是寻个胆大妄为的去无事生非。”苏锦瑞眼波一转,改口说,“不过也不怕,横竖府里还有正经的花匠呢,金桂就算什么也不懂,搬个花盆浇个水总没问题。”
要真这样,那还需要什么专门的养花丫鬟?
老宋突然间就意识到,原本自己女儿的优势,在苏锦瑞三言两语中显得一下全无。他想说我女儿长得美貌如花,怎么能跟阿秀女这样去做工的妹仔一视同仁呢?可他也深知,这个美貌的优势在同样妙龄的苏家大小姐面前,却还不如不要提的好。他来之前还笃定苏大小姐不过十七岁,又娇生惯养,能有多大见识?此时却暗恨自己小瞧了商贾大户出来的女儿,打小跟着长辈见惯人情往来,他心里头的打算没准这位大小姐早就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她又为何要亲自来这趟怀仁巷?
老宋心里一动,再瞧自己女儿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忽而就有些醍醐灌顶,苏大小姐百般挑剔,不是因为她与自己意图相左,恰因为有些不谋而合。老宋收敛了脸上的假笑,苏锦瑞也收了试探,两人话里打着机锋,一路讨价还价,从宋金桂的活计、工钱谈到签几年契,四季领几件衣裳,逢年过节准几次假等等。敲定后老宋瞥了自己女儿头也不敢抬,双手攥紧衣襟的羞涩模样,分明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也不知前路是福是祸。他莫名有些良心发现,对苏锦瑞真心实意地道:“我家大妹不大懂规矩,进了苏公馆,该骂骂,该打打,只求大小姐不嫌弃,愿意教她一教……”
苏锦瑞心虚了,她笑得刻意:“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她只是去做工,又不是签卖身契,再说了还有试工,没准不是我们家看不上你家大妹,而是她看不上我们家呢。”
宋金桂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他们这边商量事毕,老宋自带了女儿回家。那边阿秀女却在另一边与那少女推搡几个铜子的跑路费。阿秀女看到她便想起自己当初在家也是这般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十来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头上却从未抹过一次素馨花油,脚上从未蹬过一双包头包尾的黑绒布鞋。说起来,人生中头一回穿上不打补丁的竹布褂,还是进了苏公馆领到帮佣们裁剪一致的夏季薄衫。初初进苏家,熬个银耳汤都不会,还以为银耳滚过水便能吃,没少让人笑话。
可阿秀女的秉性是粗粝中带着精细,待人处事颇有男子气概,少了几分唯命是从,却多了几分急公好义。也正因为这个,当年她入苏家跟在苏锦瑞身边,旁人只将苏锦瑞看作大房锦衣玉食千娇百贵的大小姐,唯独她看到一个年幼丧母落入姨太太手里的弱小女孩儿。她今日看这个少女也是如此,旁人只道她害臊腼腆,为着几个铜子憋得满脸通红,阿秀女却看到她心底隐约的自尊。她想起适才二楼那妇人讲过一句,这女孩原也是家中的大小姐,只是此大小姐比不得彼大小姐,往大里说是乱世纷纭,遭逢巨变,朝为青丝暮成雪一类;可仔细推敲,却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而已。要是换那多愁善感的人,为这四个字便可嗟叹一番,可阿秀女却不这么看,她会想便是生如浮萍,进退半点不由人,那也要在一进一退之余,为寻点实在的根基。她被少女推搡几次烦了,用力抓住她的手,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铜子全塞入她手中,口气强硬道:“拿着,别叫你嫂子知道!”
少女惊诧地看着她,阿秀女不耐道:“女孩儿家哪样不用钱?留着买朵花儿戴,买包草纸用都好。”
少女霎时间脸色变红,又挫败一样慢慢收了钱,苏锦瑞这时正打发走了宋家父女,回头一看这边未语先笑,娇声道:“可不是,拿着吧,阿秀女今日可是把自己的体己都拿出来赏你了。”
少女顿时羞愧难当,手忙脚乱又要把钱塞回去,结结巴巴道:“不,不能拿,不好……”
阿秀女手一扬,那把铜钱被碰散,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两人俱是一惊,忙蹲下捡钱,有一枚滚到苏锦瑞脚下,她就算不乐意,也弯腰将钱捡起。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耳熟的男音诧异地问:“小妹,你们在这做什么?”
“二哥,你回来了?我们没做什么,苏小姐掉了钱,我在帮忙捡……”
苏锦瑞慢慢直起腰,映入眼帘其实是个衣着朴素,高大英挺的年轻男子,苏锦瑞只瞥了一眼便不由皱眉头。她认出来了,这位正是那日目睹她拿木屐扔二姨太的外客。她还想起这个人姓叶,原与苏家也是世交,不久之前与祖父不愉快的交谈中,祖父甚至威胁过要把她许配给这个人。
原来这个人就住在这等地方,原来那个如帮佣一样忙里忙外的少女是他的妹妹,那么适才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骂街的女子,便是他的嫂子了。
苏锦瑞心里冷笑,脸上却不露半分,因为她从那男子略有诧异的表情看出,不仅她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
认出了就不好装作不认得,苏锦瑞抿抿嘴唇,站直了身子。
“原来是苏小姐,不知可是西关苏家?”那男子明知故问。
苏锦瑞似笑非笑地颔首。
“哦,那真是巧,敝姓叶,叶棠,祖父与苏老太爷曾为八拜之交,那日我登门拜访过,见过一面,不知您是否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真是想不记得都难。苏锦瑞嘴唇一勾,浅笑道:“原来是叶家少爷,贵府就在此处?这位小姐,是令妹?”
她是故意的,“贵府”与“小姐”等字咬得极重,叶棠脸上顿时多了三分疏远,客气地到:“正是舍妹,妹妹,这位便是与咱们家世交的苏家大小姐。”
叶小姐怯生生上来问好,苏锦瑞笑着应道:“今日赶巧了,我们府上要雇个养花的丫鬟,家在此地,我替祖父来掌掌眼,省得被那些黑心肠的骗了。却不曾想倒遇见了令兄妹。既然是叶家小姐,那适才真个冒犯了,阿秀女,把你那把铜子收起来,叶小姐是与我一样的人,哪能让你给赏钱?别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阿秀女撇嘴,不以为然地收起铜子。
叶小姐倒不好意思了,她局促地捏住围裙,小声道:“也没,没什么的,原是我泼水没看人,我……”
她似乎连说句囫囵话都要集中正待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下楼梯声,一个女人忙不迭地尖声道:“都堵在那干嘛呢?小妹哦,眼瞅着晌午就到了,你这衣裳才洗了一半,灶上还是冷的,想让一家人饿肚子还是咋的?要不要嫂子给你雇两个丫鬟,一个专门伺候你洗衣裳,一个专门伺候你淘米做饭啊?哟,这不是二叔嘛,稀客啊,这头家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整日的不着家,我做嫂子的也不好打听你去哪,想来你找着正经营生做了?那敢情好,快跟我说道说道,我也好跟左邻右里吹下牛,沾点光,如果这个月房租您能掏腰包,那我立马回去给爹娘上多一炷香……”
她连消带打,几句话便将叶家兄妹说得灰头土脸。苏锦瑞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有这么厉害的嫂子,她讥讽叶棠那几句简直算不得什么。可她热闹没看成,下一刻叶大奶奶便将炮火轰到她身上:“哟,这不是那位什么大小姐吗?怎么您主仆二人贵脚还站在我们这贱地舍不得走啊?别是讹鞋子钱不成,又想讹其他的吧?”
叶棠终于忍无可忍,低喝道:“大嫂!这位是苏家大小姐!”
“什么苏大小姐,咦,苏大小姐?”叶大奶奶眼睛一亮,“那个苏家?”
叶棠别过了脸。
“哎呦,您就是苏家大妹妹啊,哎呦哎呦,这叫怎么说来着,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哟。”叶大奶奶拍手一笑,过去亲亲热热想拉苏锦瑞的手,却见苏锦瑞牢牢将手揣在毛皮手笼里,她不好上前将那手拉出来,便顺势转了方向,扶住苏锦瑞的胳膊笑眯眯道,“百闻不如一见,瞧瞧这仪表,这做派,可不就是个千金大小姐,哎呀,嫂子我有眼无珠,今天差点冲撞了你,还望苏大妹妹看在咱们俩家世交的份上,别跟嫂子一般见识啊。诶,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的,怎么能在这站着,快请家去坐坐啊。”
苏锦瑞心想这妇人倒会说话,自己一下从“苏大小姐”变成“苏大妹妹”,她一下成了自己“嫂子”。这顺杆子往上攀亲戚的本事,倒让苏锦瑞不觉嫌恶,反而觉出几分新鲜,要知道在家里,便是与二姨太苏瑞珍唇枪舌剑,可彼此都得讲究个技巧,不惯这么直来直往。如今一听叶少奶奶这直白的土话,方觉不讲规矩的人原也有她来自市井的野趣,又能屈能伸,玩转起歪理来也能自圆其说,把苏锦瑞看得兴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