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眼泪再次从眼眶流下,僰昭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压抑着涌到喉头的哭声,为她的父母,为她的舅舅,为她自己,为整个僰家——为世界,在心中不断地向一个听不到她说话的人泣不成声地反复道歉。
光线昏暗、夜色浓重的盘山公路上,僰安秋心情烦躁地驾驶着黑色的轿车飞驰着。
放在手机卡座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僰安秋看了两眼,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喂?”话筒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僰安秋听了片刻,脸上烦躁神色更重:“僰昭可是姓僰——用不着你耳提面命,我也会把她安全接回来——这是谁的电话?你怎么没用自己的号码给我打?”
在天空中酝酿多时的雨滴终于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僰安秋随手打开了自动雨刷的开关,不快地提高音调:“行了——我知道这次是我疏忽,没有下次,没有下次——行了吧?!”他正欲挂断电话,对方又说了什么,让他止住挂断电话的动作,狐疑地扬起眉毛:“什么窃听器?薄荧说的?”
他用肩膀夹住手机,弯下腰,左手仍掌着方向盘,右手却伸向了副驾驶仪表台下方四处摸索。
“没摸到啊……”僰安秋嘟囔着,更加压下上身,往仪表台更深处摸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辆满载着混泥土的砼车正拐过弯道。
随着砼车刺耳高昂的喇叭声割破宁静的夜色,僰安秋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在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黑色的轿车就和砼车的搅拌筒狠狠撞在了一起。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霎之间,砼车的司机连忙把车熄火,冒雨下车查看,他胆战心惊地走到完全翻车、变形的黑色轿车前,往破碎的车窗里看了一眼后,随即就一边拨打报警电话一边脸色苍白地往有人家的山下跑去了。
寂静的山路上只剩下相撞的两辆车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伤者。
雨越下越大。
黑沉沉的雨夜,不时有电光一闪,那都是黯淡的、沉默的闪电,伴随着雷光闪耀,绵密有力的雨滴如同断线的银珠,用力敲击在冰冷粗糙的沥青路面上。
在僰安秋模糊的视线中,一个阴影越走越近,最后在他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僰安秋睁大被鲜血阻挡的眼睛,努力看清眼前的人:这是一个穿着黑色防水运动套装的年轻男人,他的脸对僰安秋来说毫无疑问是陌生的,他的头和脸都完全湿透了,从天空倾盆而下的雨水不断流过他锐利冷淡的五官,流过他眼下的一条小小伤疤。他定定地看着僰安秋,眼里露着一抹僰安秋无法理解的怜悯和悲哀。
“救……救我……”僰安秋费力地张嘴:“我能给你很多钱……”
“你已经用掉了最后的机会。”年轻男人轻声说,他的声音很小,小到轻易就被瓢泼的雨声淹没。
“救救我……”僰安秋还在不断重复,强烈的求生欲闪耀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
“你和我……都必须为自己过去的罪孽赎罪。”年轻男人那双曾充满不屈斗志的眼睛只剩下信念燃烧殚尽后残留的死灰。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两只乳胶手套慢慢戴上。
……谁也逃不了。
僰家大宅里,乍然得知消息的僰庭春当即就站不稳了。
她紧紧抓住郭恪的手臂,双眼发红地不断追问:“是不是医院搞错了?出事的真的是我哥哥吗?千真万确吗?”
“已经确认了,是他没错。”郭恪一脸沉重:“似乎是高速行驶中分了心,所以才会撞上运输水泥的砼车。”
“我要去医院。”僰庭春神色慌乱地松开郭恪,急促地高声呼唤佣人为她拿来外出的大衣。
然而无论她怎么喊,僰家大家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庭春——”郭恪提高声音,双手按住僰庭春的肩头,强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大哥的车撞上砼车的搅拌桶,桶内的水泥泄露,大哥当场就——”
“我不信!”僰庭春惊声尖叫起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瞪得又大又圆,瞳孔内充满惊恐,眼白里血丝遍布。
“庭春!”郭恪低喊。
“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是误会……”僰庭春喃喃自语:“哥哥一定在医院等我,他要做手术呢……我不在的话,谁给他的手术签字呢……我要去医院……哥哥正在等我……”
僰庭春挣脱开郭恪,跌跌撞撞地往玄关处走去,此时她的模样疯疯癫癫,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美丽的样子。
“庭春,你冷静下来听我说。”郭恪拉住她,严厉地对她说。
僰庭春含着眼泪,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
“这件事太蹊跷了,大哥怎么会偏偏在薄荧来了僰家之后就出事了呢?你仔细想想,大哥今晚出门是为了什么?去接僰昭。僰昭又是谁带走的?是薄荧。”
僰庭春涣散的双眼渐渐晃动起恐惧的神采。
“这是有预谋的谋杀。”郭恪沉声说。
“是——你说的对,一定是这样,是那个孽障杀了我的哥哥,她就是来报复我们一家的,我早该想到的……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僰庭春泪如泉涌,死命地握住郭恪的手:“恪哥,帮帮我,我要让她的阴谋暴露,我要让她以命偿命——你这么厉害,一定知道怎么做,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不要担心,我当然不会让她逍遥法外。”郭恪温柔地擦去僰庭春脸上的斑斑泪痕:“只是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你安排到一个薄荧找不到的地方保护起来。”
僰庭春愣了愣,没说话。
“在这个世上,你和小昭是我最珍贵的人,我不能失去你们。”郭恪柔声说。
“……我要去哪儿?”僰庭春犹豫地问。
“海外一家高级疗养院。”郭恪轻声安抚:“不会有什么不便的,只是短时间地避避,等一切结束,我就接你回来。”
“小昭和我一起去吗?”僰庭春说。
“我先把你安顿了,再安排小昭。”郭恪说。
僰庭春虽然哭哭啼啼、心有不甘,但在郭恪的安慰劝说下,总算是答应了。郭恪陪着她简单收拾了行李,在半小时后就让司机来接走了她。
僰庭春走后,僰家大宅更是寂静得像个坟墓,白日里穿梭在大宅里的佣人,此刻都像是无法捉摸的阴影一样,融进了黯淡的月光里。
郭恪走到客厅的推拉窗前站定,拿出手机拨出一个没有储存姓名的电话。
近一分钟后,电话才迟迟被接了起来。
“我已经送走僰庭春了。”郭恪开门见山地说,电话那端没有传来人声,只有清晰响亮的雨声回应他的话,郭恪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天边那块越来越近的浓黑乌云,“这场雨终于来了”,他漫不经心地想。
等了数秒,对方依然没有说话后,郭恪继续道:“等事件平息后,我会将疗养院转到你的名下,这本就是僰老爷子留给他素未谋面的孙女的东西,到你手里,也算物归原主了。”
“……郭书记果然手段高超。”电话那端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开口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混合着密集的雨声,她的声音缥缈如烟,如珠如玉散落在银盘一般,在人心中勾勒出一副空灵的美人图。
“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她轻声说。
“彼此彼此。”郭恪说:“僰安秋在恐惧和绝望中被水泥慢慢覆面,窒息而死,僰庭春则会作为精神病人渡过接下来的余生——论手段、论狠心,你也不遑多让。”
“论手段、论狠心,你也不遑多让。”
郭恪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后,电话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薄荧看也看不看,直接将被雨淋湿的手机放进了口袋。
她站在没有护栏的山路边,往前再走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被雨淋湿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流在她脸上不断冲刷,她恍若未察,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山对面的盘山公路上一处被层层警示包围起来的区域。
许久后,她冻得僵硬的右手动了一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医院的亲子鉴定书。
纸质的鉴定书在倾盆大雨中迅速被打湿,纸上“僰安秋”、“僰昭”、“生物学父亲”几个字样渐渐模糊。薄荧看也不看,直接将鉴定书撕成碎片投进了路边最近的垃圾桶中。
一切都结束了。
即使没有像样的结局,但是一切依然结束了。
薄荧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和情绪,理智却还是在越来越盛的悲痛中节节败退。她好不容易走到车边,却连拉开车门的力气都失去了。
她背靠着车门,无力地慢慢滑坐下来,一如一个又一个孤寂又绝望的夜晚那样,紧紧地抱住蜷缩成茧的自己。
瓢泼的大雨遮盖了她悲怮的放声哭泣,掩去了她狼狈的泪痕。她脱下所有盔甲,任大雨洗刷着她遍体鳞伤的身体和黑色的灵魂。
她第一次在心中抱紧了那个一直哭泣的小女孩。
“我原谅你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