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叔从茶几的托盘上抓了一把糖,搁在她面前。母亲锐眼如刀,穿过厨房高声尖叫:“赵旭先生,这么高的热量,你想让她胖到一百磅的时候恨我吗?”
哎呀,谁刚刚还说人家瘦来着。
“午饭一定要在这边吃,鬼知道你爸爸回去给你吃什么东西?”母亲恨恨抱怨。
“唯一呢?”赵叔叔问打扫的家政阿姨,“还在睡觉是吧,喊他起来洗脸刷牙,告诉他一声,怦然姐姐来家里做客了。”
像是应激反应,噌的一下,她浑身的汗毛都起来,整个人顿时陷入了一种戒备状态。
赵唯一是赵叔叔的儿子,小她两个月,光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赵叔叔多么看重这个独子,这是他的唯一。妈妈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这个继子已经八岁,懂事了,因此更加难讨好,连妈妈都不得不看他脸色,幸好赵唯一对这个继母也算客气。
可怦然到底又隔了一层,不必看谁的脸面,因此赵唯一的态度相当恶劣。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来赵叔叔家里吃饭,母亲交代她照应唯一的功课,他这个年纪最不耐烦就是有个好管闲事的女生在旁边啰啰唆唆,怦然是很尽责地想教他解二次元方程,只是他不服管教,不耐烦起来,随手捞起桌上一个圆规冲着她的手背狠狠扎了下去,伤口处很快沁出一个圆点的血珠。
她最终一声不吭。
赵叔叔待她周到客气,归根结底因为母亲的缘故。
母亲呢,是否可以扑到母亲怀中大哭一场?她无法想象那个场景,并不仅仅因为母女关系的淡漠疏离,而是来之前的车里,母亲殷殷叮嘱她:“赵叔叔只有唯一这一个儿子,所以你务必要跟他处好关系,不要跟他发生争执,让妈妈在这个家中为难。”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眼尖地发现了那团乌青,问她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轻轻说:“撞到的。”
赵叔叔瞥了儿子一眼,见他闷声不吭,反常乖巧地奋力扒饭,心中已知这小女孩在儿子那里受了委屈。这个大家长素来主张公平合理,无论远近亲疏:“在哪里撞到的呢,又是怎么撞到的呢?怦然你跟叔叔好好讲,不要害怕。”他用鼓励的目光暗示她道出实情。
“在厨房,阿姨端菜出来,我要去接,手撞了一下,菜汤洒出来溅到手背,烫起一个水泡。”这是她第一次说谎,手心一直沁汗,但是说出来的话流利、通顺,不打一个磕绊。
“那怎么贴了一个创口贴呢?”赵叔叔锐眼如炬,不容欺瞒。
“我把水泡戳破,破了一个伤口,才贴了一个创可贴。”
阿姨在一边作证。
赵叔叔终于说不出话。余光处,她看见妈妈悄悄松了一口气。
很小的一件事,她却一直记得,是从那时起,她明白了求不得,包括亲情,妈妈未必不爱她,可妈妈也有苦衷。
这是母亲给她的教育。
赵唯一打着哈欠推开卧室门出来,一身冬季的睡衣睡裤,趿着一双厚软拖,睡眼惺忪地下楼来,视而不见坐在沙发上的怦然同学,叫了声爸,径直往厨房过去。母亲软绵绵的声音传出来:“宝宝,大早上怎么可以喝冰牛奶啊?”
唯一出来以后赵叔叔就进了书房,唯一懒散地在沙发坐下,拿了遥控器随便一按,电视换到了MBA的篮球赛。她不敢走开,坚持坐着,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怕他。
他斜斜乜了怦然一眼,说:“喂,你怎么又来了?”
怦然不作声,沉默是她的保命符。
唯一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故意恶劣地发难:“这次是为了什么缘故,缺钱还是缺粮?要到我们赵家来讨?”
前年春节,她突发急性肠胃炎,又赶上父亲带了学生去陕西调研,独自一个人天天去医院吊针,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一张脸上就剩下一对瘦骨嶙峋的眼睛,说是皮包骨头都不过分。母亲一见她这副样子,当即就滚下泪来,连声质问尤父到底怎么照顾女儿的,临走之前塞给她一张银行卡。
这一幕刚巧就被下楼的赵唯一撞到。
那时候母亲还在话剧团上班,由幕前转到幕后的管理层,升了好几阶,工资足够她支付这一两次心血来潮的客气,可是赵唯一不这样以为。
一个青春期男孩子的毒舌以及恶意,任何一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招架不起。
怦然起身走去赵家公寓的阳台,那里种了好些君子兰,她立在花前垂目凝视,耳朵听见身后传来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动静,他手持宝剑走过来。
怦然想起古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的形象,嘴角浮起一个笑。
他瞥到了,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她转过头,学着他冷冷地回复:“我笑关你什么事?”
“你在我家里,就关我的事。”
怦然作势欲走,唯一眼尖瞥见她握成拳头的手,大少爷的脾气发作起来,非要寻个由头来刁难。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厉声问:“你拿了什么?手伸出来。”
怦然几乎想要笑,难不成还专门上他们家来偷盗。她强自按捺,推攘间几乎跟他搏斗起来,她要走开,他坚持要她展开手心让她自证清白,这个男生高她一个头,虽然瘦,但是天生一股蛮力。
他终于捏住了她的手,像一把筷子横七竖八夹在手心,他没想过她这样瘦,心里顿时乱糟糟。
她发怒,低声喝道:“赵唯一,你发什么疯?”
他怔了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悚然松开手。
她狼狈地将自己的手夺了回来,恼红着一张脸转身就走,刚巧撞见赵叔叔从书房出来,追到半路的赵唯一停住脚,她快步溜去厨房。
吃饭的时候,她挨着妈妈坐。席间还有赵家其他一些亲戚带着几个小孩子,她很有耐心地给他们剥虾舀汤,用纸巾给他们擦嘴,博得大人们的一致赞美。妈妈很受用,赵叔叔打趣她:“怦然这一点就不像你,她这样喜欢小孩子。”
其实这夫妻两个都没打算再添个女儿或者儿子,妈妈唯恐生育影响身材,赵叔叔则怕赵唯一感觉威胁。
说穿了,做一件事有很多解释,不做一件事照样有更多的解释。
赵唯一的嘴角有个小小的、讥讽似的笑,大概以为怦然装腔作势,这样急切地想要融入赵家。怦然不作声,她确实是喜欢小孩子,那莲藕似的胖胖的胳膊,咕吱咕吱的笑声,最可怕的年纪也有他们童真可爱的地方。但是这一切又何必跟他说明,她装作没有看见赵唯一的脸。
吃了午饭小息片刻,怦然告辞离开。
赵叔叔送怦然到玄关,将一个红包递给她:“新年快乐。”
她的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下意识就推给赵叔叔,一边摇头一边道:“新年快乐赵叔叔,但是钱我不要,我不能要。”
妈妈出来望见,一脸不赞同:“大人给你的,你就拿着,客气什么,以后让你爸爸给你换双新鞋子。”
怦然迟疑了一下,温顺地接受,轻轻地点头:“好啊。”将那红纸包裹的厚厚一沓揣进大衣口袋,她知道自己不是妈妈心目中美丽的少女。
出了小区,迎面一股冷风,吹得毛衣翻卷,她缩了缩脖子,将脸藏进围巾中。妈妈忘记了,这是她给自己买的靴子,生日那天寄到父亲家中,怦然好高兴,试个不停。这一次去妈妈家,怦然原本并不怎么想来,因为赵唯一的缘故。只是父亲很体恤,说这样漂亮的鞋子,好歹让你母亲看一看你穿上是什么样子。
她目视前方,一直往前,寒风刀子似的刮过脸上,走过身边的人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带着哗哗的风声追上来,是赵唯一,跑得气喘吁吁:“给我站住。”
她这一生遇见太多优秀的好人,像爸爸,像江川,像周勋,像孙博,乃至交情尚浅的赵敏敏或者沈倩,他们中的部分即便飞扬跋扈,但对她始终温和宽容。她想不到会碰到像赵唯一这种人,而且更加恶劣难说。
怦然果真止步,等他走近,识趣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封红包递过去。他动也不动,看着她的脸,眉头飞快一皱:“你哭什么?”
她应声反手一抹,脸上果然湿漉漉的一片。
“关你什么事?”
他避开了那个红色的信封,双手插在裤袋中,悠悠道:“年后我就要转到圣德去了。”
“挺好。”
“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
赵唯一笑起来:“那你哭什么?”
她厌倦极了,将信封朝他面前的地上一扔:“爱要不要,反正我不要你们赵家一分钱。”
她无非借着胸中一腔怨气,其实也怕这个男生突然翻脸,她转身先跑了,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前的公交车站,最后一次回头,他还站在那里,像一根永远不会开窍的木柱。
他要来圣德?关她什么事,高一十九个班级,十九分之一的概率,真要是摊上那也太好运了。
新学期刚刚开始,她几乎认不出从前的同桌孙博,男孩的具体身高在青春期始终是个谜,可能昨天一米六刚刚出个头,今天已经蹿到了一米七几,他长高了十几厘米不说,还瘦了一个型号,五官整洁清秀,乍一看还有点美型选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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