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山头都充斥着挖掘机的轰鸣声。
苏诀终于将唐惊程带到一片矿区,矿区在一片缓坡上,挖掘机在植被和山坡上撕开一条条大口子,几十名矿工卷着裤管跳进口子里,地底下的水冒出来,将表层的泥土和砂砾染湿,很快就泥泞一片。
矿工便弯腰蹲在那一片泥泞里用手挖,用工具刨,背顶着烈日,脸上和衣服都已经沾满泥泞
“仅这一座山里像这样的矿就有数十个,每座矿平均雇佣三百名矿工,整个帕敢矿区每年发生的大小矿难几十起,你自己算吧,有多少人会葬身在这里。”苏诀字句清晰。
唐惊程看着矿区正在劳作的工人,每个人的表情几乎都一样,目光在泥石里搜索,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帕敢是世界上最早发现翡翠的地方,也是缅甸产玉最多、翡翠质地最好的产地。每年的10月至次年4月是帕敢翡翠开采的旺季,年均玉石毛料的产量可达500至1000吨左右。”
苏诀又列了一些数据。
唐惊程闷口气:“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每年从帕敢运出去的这一车车石料都是这些矿工夜以继日用手刨出来的,他们这些人在恶劣的环境中平均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月底拿的工钱或许都不够我在云凌吃顿早餐。”
“所以你是想跟我炫耀资本金的优越感”
“没有”苏诀又随手指着半山腰上随处可见的窝棚,“看到了吗那是他们的住所,里面住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如果他们不在矿上工作,用什么来养活家人”
这是生存法则。
苏诀看着一脸清淡的唐惊程:“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从出生开始就从来不用为钱发愁,可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还在为一日三餐奔波”
“是,我出生优越,那你呢你是苏闳治的儿子,罪恶的资本家,专门剥削这些贫苦大众的剩余劳动力,你又何曾受过苦”
“怎么没有我十三岁之前一直住在仅有十几平米的地下室里,中间拉条帘子,我在帘子这边做作业,我妈在帘子那边做生意”
这是苏诀这一生都不愿意回忆的童年。
他体内一半是苏氏高昂的血,一半却是母亲卑贱的尊严。
“难道你没听圈内人提过吗我妈以前是歌厅里的妓女,一次偶然才跟苏闳治生下了我,我所受的痛苦和贫贱要比你想象中的多,甚至很大程度上都未必及得上这些矿工,所以我有什么立场来同情他们况且同情有用吗这世界一向如此,权势统治一切,贫贱便只能像这样苟活度日。”
苏诀不知为何要跟唐惊程说这些,像是一下子揭开了自己内心深处藏得最深的疤。
“还有,你问我为什么不救那些在塌方中受伤的人,我现在带你去看原因”
他又捏住唐惊程的手腕。
唐惊程的思绪还停在他刚才说的那段话中,转神的时候他已经将她再度带到马路上。
这男人今天似乎迸发了某种一直压抑在体内的力量。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苏诀带唐惊程停在一大片土石堆积的小山丘前面。
抬眼望去,山丘大概堆了有十多米的高度。
山丘下面除了他们还聚集了许多人,有老人有小孩,甚至还有好多皮肤黑黑的妇女,那些人嘴里叽叽喳喳说着缅甸语,表情急躁又严肃,看装束好像不是矿区里的工人。
唐惊程不知道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大热天难道在这晒太阳
155 黑暗,冰山一角
“他们”
苏诀松开唐惊程的手。
“这是苏梵矿区103号土方,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一辆卡车将矿区那边挖出来的废料运到这里。”
“那这些人”
苏诀不正面回答:“再等几分钟,几分钟之后就会有答案。”
果然,大概四五分钟之后土方上面的路上开过来一辆大卡车,那些人听到卡车声便像疯了一样往土方斜坡上跑。
现场开始躁动,直到卡车停下来。
“轰”一声。卡车后面的装载箱揭起来往下倒。数十吨重的废料便沿着土方斜坡滚落下来,那些人便从两旁一哄而上。也不管石头还在往下滚落,仿佛要占领先机去抢什么宝贝东西。
唐惊程此后脑中一直记得这个画面,在苏梵103号的土方上,数百人哄抢。
“他们在干什么”
“在赌,在翻找自己的命运”
这些都是徘徊在矿区的采石者,他们不上矿,终日在这些废弃倾倒的土石堆里翻找。
唐惊程站着看了几分钟,整片土方一片混乱,那些人争抢着往高处爬,顶上的石头还在往下滚,有孩子摔跤了,妇女在旁边拉扯他一把,顺便踢一脚继续。
这是不要命了吗就为了几块石头
“他们”唐惊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吞了口气,“能找到玉石”
“能,但要看运气或许翻几天也只能翻到一块不值钱的尾料,拿市场上去卖顶上家里几天开销,也或许能够翻到品质极好的漏网之鱼。一夜暴富这种事在帕敢经常发生。”
苏诀解释完,看着眼前的唐惊程:“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答案。在金钱面前每个人都是同样贪婪丑陋的嘴脸,那些人夜里去翻废弃的土方导致事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至于周围受牵连的民众。抱歉,只能怪他们自己时运不济。”
唐惊程一点点消化掉他这些话,笑,这真是她听到的最清楚却也最残忍的解释。
“所以你不是慈善家”
“你也不是”苏诀反驳,牵起唐惊程的手,她十指芊芊,微微卷曲着暴露在日光之下,“你这双手摸过多少玉那些玉在矿区刚被采出来的时候并不值钱,经过你雕琢,打磨,最后陈列在灯光合适的橱窗里,价格岂止翻了几十倍”
真是一语点穿。
唐惊程不由苦笑,是啊,她也不是慈善家,她跟苏诀一样,处于这条食物链的最顶端。
“曾经邱启冠跟我说过,他说每块玉上都沾着血,那时候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现在懂了”
“大抵懂了吧,来帕敢转一圈,看到这些疾苦和黑暗。”
“黑暗你以为你现在看到的便是黑暗”苏诀不免发笑。
“难道还有更加黑暗的事”
“当然知道矿工为什么要来闹事知道一桩塌方为什么会有军警出动”苏诀似乎话中有话,唐惊程还想问,他却突然舒口气:“算了,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父亲来了,我后天要去密支那跟他汇合,有些事需要在那里解决,到时候我把你一起带去,随后安排人送你去蒲甘。”
苏诀捏了捏唐惊程发凉的手指:“这里你不该来,你根本不适合这里。”
“那我适合哪里曼德勒蒲甘”唐惊程冷笑,“确实,这里只有尸体和死伤,而蒲甘却是遍地佛塔,日落日西,晚上天上撒满星星”
这世上从来都是一半天堂一半地狱,而你生活或所经历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唐惊程用手盖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她很庆幸这一趟缅甸之行,让她怀着孩子看到了这世上最彻底的绝望和希望。
叶覃因为做了人流没办法这么快回缅甸,老麦心里到底还是顾着她,去向关略讨了情。
关略同意让她在云凌休养两周再回去。
人流也像是小月子,吃穿住行都得有讲究,老麦在诊所门上挂了块小牌子:“暂停营业两周”,然后搬到叶覃那里去伺候她。
叶覃自从流产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加阴郁消沉,对老麦的态度也极其恶劣。
老麦只以为是因为手术的痛苦导致了她这样,没太放心上,不管她冲自己发多大脾气他都忍着,继续默默伺候她吃喝。
中午关略去找老麦有事,进门见他在厨房炖鱼汤。
“你自个儿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再炖五分钟就好了。”老麦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关略看了眼客厅,叶覃正坐在沙发上吃橙子,橙子也是一片片切好用牙签沾着的,一看就是老麦的手笔。
关略心里偷笑,看来一物降一物,老麦算是遇到了死敌。
“怎么样”他插着裤袋坐过去,顺手将磕在裤袋里的手机扔茶几上。
叶覃淡淡扫他一眼:“九哥你想问什么”
关略笑着,一条长腿翘起来:“厨房里那个,感觉怎么样”
“不怎样”
“可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他伺候女人”
“那是他造的孽,当时没有做好措施。”
“......”
叶覃似乎对于那个孩子真的很排斥,流产之后整就成了一只刺猬,关略不想跟她多计较。
“好,就算老麦做错了,但有些事需要你情我愿,你打掉的毕竟是一条生命,还是他的骨肉,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关略也不知为什么要来跟叶覃说这些话,他不是替老麦抱不平,只是在叶覃流产这件事上他自己也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