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是不是她,顾不得别的,心急火燎就过来。
万幸。
“嗯,就是叶莹的家属,叶莹就是那个……”
“我知道。”她说过的每个字,他都记得。
“家属认定叶莹的……”她说不出那两个字,“是医方的过失造成,要求医方给出说法。”
但是医院都是严格按照规定走的,自然挑不出错,家属听不进去,怒不可遏,这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我……”她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他们是在指责我。”她也怪她自己。
“你已经尽力了,”季景深腾出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脑,有一下没一下轻抚背脊,“不是你的错。”
科室每天有那么多病人需要照顾,偶尔还有大进大出,不可能每一个都顾得十分周全,她已经做得很好。
“不是……”
她摇摇头,细指用力到泛出青白。
“我不害怕家属的指责,我只是怪自己,没有在到医院的时候先去看看她的情况,明知道她哭过了情绪不对,却没有第一时间叫医生……”
眼眶有些疼,她吸吸鼻子:“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一点,也许她就不会……”
“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曦曦。”
她抬眼,眼底还有没压下去的水光,清澈明亮。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他说,“我们会碰到好的病患和家属,当然也会碰到不好的,但你不管他们好不好,终归在我们眼里都一样,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可以。”
也就像带教老师曾说过的——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只要无愧于医护该有的职业道德和良心,尽全力就好。
……
季景深走得很匆忙,只来得及约随曦晚上一起吃饭。
值班室开着门,随曦揉揉脸,收拾好心情,刚要下楼去食堂吃饭,碰上从隔壁病房出来的带教老师。
“聊完了?”
随曦愣。
带教老师笑笑:“看到他进去的,你和季医生认识?”
“认识。”严格算来,她从五岁第一次见他……迄今竟已经十六年!
带教老师没多问:“快去吃饭吧,下午还有的忙。”
随曦下楼。
……
“随曦。”
满脑子的病患信息,有人叫她迟钝好久才转身。
是早上被随曦拉了一把的同事。
“早上,谢谢你啊!”
要是没有随曦,她现在指不定躺在病房里。
“不用客气。”随曦抿唇笑了笑。
跟随曦一道往护士站走,同事看看周围,压低声音:“刚才我路过办公室,刚好听见主任和老师说话,早上那个闹事的家属,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医院赔了钱,”同事叹了口气,“听说家属听到有钱,非常高兴,马上就答应不会再来。”
具体赔多少就不是很清楚了。
有些难过……随曦偏过脸,一声不吭。
同事没发现她的小情绪,兀自祈祷:“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叶莹的悲哀啊,希望她下辈子投胎能去个好人家。”
不再颠沛流离,攻苦茹酸。
*** ***
五点整,随曦交接完下班。
手机里静静躺着季景深一个小时前发来,晚饭改成夜宵的短信,她没什么胃口,索性不吃了,洗个澡在书架上随便翻出本书,企图静心。
偏偏天不从人愿,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文字反倒成了催眠药,昏昏欲睡。
铃声蓦地大作,来电显示写着的名字,磨灭她最后一丝倦意。
“小叔。”
“在楼下,下来吧!”
她翻身坐起,在玄关套上鞋子下楼。
车里开了空调,微微的凉风,驱散夏日过闷的暑热。
“晚饭吃的什么?”
“……没吃,”她悄悄瞟他一眼,在他眼神落过来前,抢先说,“午饭吃的晚,那时候还不饿。”
季景深专注看着左侧后视镜,熟练超车、换道。
“那一会儿多吃点。”
车子在某幢大楼前停下,季景深让随曦先上去拿号,自己绕了一圈找停车位。
时间晚,人少,季景深刚上楼就有位置。服务员领着两人在角落坐下,拿出IPAD放在桌面。
趁随曦点菜的空档,季景深向服务员要了热毛巾,没给她,直接拉过她的手擦,仔仔细细连带指缝。
随曦想缩回,但他抓得很紧,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挣扎无果,她放弃。
两人吃得是火锅,菜一盘盘上来,被他放入汤中。
“下午我听同事说,医院同意给叶莹的家属赔钱了,”她瞥他,“你知道一般会赔多少吗?”
季景深:“除非是特大医闹,数字会被媒体曝光,否则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哦。”她失望。
“怎么?”
“就想知道赔了多少啊……”她咕哝,“明明医院没错,搞不懂为什么要赔。”
“大概是想息事宁人吧,”毕竟闹大了对医院影响不好,“这种数字不会太大。”
话锋一转:“还在想叶莹的事?”
“嗯。”
辛辛苦苦养一家子,去世了还被当做讹钱的工具,最可笑的是——那是她的家人,本该是密不可分的家人。?泡?沫?书?阁?独?家?整?理?
季景深误以为她想的是别的,沉默片刻,说:“小叔和你一样,刚来医院,主刀没多久,就碰到了这样的事。”
随曦顿住。
“手术台上千变万化,尤其是外科手术。”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即便他立即抢救,也没能把那条生命从死亡线拉回来。
那是他学医从医至今,亲手送走的第一个病人。
“那时候懵了很久,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走出来,梦中都在回顾手术过程,总觉得病人还没有走,在等我救他。”
可惜现实让人不得不接受。
这么多年过去,在他手上离世的病人一点点在增加,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起初的那一个。
但——
“曦曦,还记不记得,我们选择从医,学习的第一课是什么?”
她脑袋空白了会儿,从记忆深处抓出那句话。
“向前看,不要回头。”
季景深微微一笑:“对,向前看,别回头。”
每一个医护人员,都必定要过这一程,既然无法避免,不如永远保持向前看,别过度回忆离开的,更别放弃还在等待你的。
其实随曦差不多已经调整过来,只是还为叶莹觉得不值,她垂下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摸摸吸了口气。
良久,她望入他眼底。
“小叔,我已经长大了,”她说,“所以……你不用把我想的那么脆弱。”
季景深怔了怔。
“真的,我没事。”
没细听她究竟说了什么,眼里只剩她一开一合的嘴唇,他这样盯着,冷不丁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45、第四十五章:
“我第一次见到你, 你才这么点大,”季景深比了个高度, “还没这张桌子高。”
很遥远的时间, 却恍如昨日。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他刚放学回家, 被堂嫂急急忙忙带着出门。路上询问,才知是侄子季律走丢了, 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在某个舞厅, 让家属赶紧过来领回去。
堂嫂一个人不敢去,加上抱不动两个孩子, 便把季景深带上。
“是小朋友的家属对吧?跟我来。”
门口有人等待, 堂嫂跟着走。舞厅里灯光眩目斑斓, 红的绿的倾斜相交, 季景深不适地抬手遮了遮。
堂嫂看见两个孩子,推开人群冲过去,一把抱住乖乖站着的季律, 轻轻拍打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季景深见侄子没事,也跟着放下心,而就是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侄子身边站着的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 是真的小, 季景深目测了下,个子也就到他膝盖差不多,眼睛倒是很大, 水亮亮的,怯怯不安地看了眼堂嫂,然后揪着裙子低下头。
他走过去。
“还好我看见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舞厅老板无奈:“小孩子怎么不管好,跑到舞厅来多危险。”
堂嫂擦干眼泪道歉。
“既然没事,就带回家吧,以后小心点。”
堂嫂应着,再三道谢抱起了季律,五岁的小男生已经有一定重量,堂嫂两手环抱着,实在是腾不出手再去牵随曦,她回头,看见身后立着的季景深,恍然想起自己把堂弟带了来。
“景深啊,帮堂嫂带一下曦曦好吗?”
“嗯。”
堂嫂半弯腰,温和说:“曦曦别怕,阿姨带你回家。”
季景深上前,轻而易举地将随曦抱了起来,小姑娘看着瘦,浑身却是软的,像水一样,他本是单手抱,怕她没有安全感,学堂嫂两手环住。
“走吧!”他跟堂嫂说。
走出舞厅的那一刻,他察觉埋首在颈边的小姑娘抬起头,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哥哥,声音不大,堂嫂却恰好听见,笑说曦曦该叫季叔叔……
季景深没作声,只抱紧了些。
这是他关于那晚全部的记忆。
真的去回想,他和她竟然已经认识十六年,十六年仿佛弹指一挥间,记忆中又软又小的小姑娘,已然亭亭玉立,明艳动人。
随曦捂了捂脸,对于这段记忆很模糊,嘀咕:“我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