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都腰板挺直坐在床边凳上的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终于佝偻了背。
我能观察到他的眼眶渐渐泛红的变化。
“因为你的懦弱害了两个女人，还连累了她们的孩子。他们都没有享受过幸福的童年，他们没有母爱，不被生母接纳。尤其是楚晴川，梦姐自始至终都视他的儿子是个孽种。”我狠狠地盯着战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就好像是女巫在解释一个诅咒。
“你知道吗？因为恨，梦姐后来找人凌辱了成慕白。是啊，就像你没说出口的，我母亲是个软弱的女人，她心善慈悲，却不懂得为自己坚强。她忍受了这份屈辱，就当偿还了对梦姐的歉疚。可是这本来应该是你去偿还的债，不是吗？”我越说反而越冷静了。
战江的手指颤动，他握起拳，掩饰着动作上的不安。
“为什么她们不恨你，反而要去恨对方？我知道，你只要有一个万不得已就能解释这荒唐的过往。我也明白，这是时代造就的悲剧。但对于女人而言，你才是她们情感创伤的主要来源。如果当初你能好好处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现在的一切会大不相同。你后悔过吗？反思过吗？”我变得像个怨妇，然而这口气，却不是为我争的。
虽然我不同情梦姐或者成慕白的任何一个，可是我会为楚晴川觉得不值。
他有什么错？要度过一个没有爱意的童年？
我呢？面对那样的人渣父亲，好在我还有外公。
命运从来不会给我们选择投胎的机会。
“骄阳，我真地对这些一无所知。那时候命都交了出去，无瑕去思考家里的事情。我承认我是个罪人，所以我也在用苦行的方式去赎罪。这几十年我没有真实的身份，也不被认可，只能以线人的身份行动……我知道说这些无济于事，谢谢，告诉我这一切。”战江言辞真挚，说到最后，我已经不忍心再苛责他。
“你的身份恢复了吗？”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嗯，靠着你提供的资料，小川呈报了上级，终于把我当初被内奸擦除的档案补上。感谢慕白，一直都为我保留着它们。”战江不胜唏嘘的表情，让我卸掉了“长矛”。
“那你能带我去见见楚晴川吗？”我想他既然成了体制内的人，帮我这个忙应该问题不大。
战江拧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问我：“你现在的状态，没问题吗？”
“没问题，很好。”我这次学乖了，轻轻地转身下床，穿拖鞋，虽然不是一气呵成，但也表现地很正常。
天知道我脚底下好像踩了一朵棉花。
“那跟我来吧。”战江比姚君痛快地多，我听到他答应下来，心跳就开始扑簌扑簌地加快。
意外的是，我在进入ICU的通道里，看到刘一线正背对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外，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全身插了许多管子的人。
我只凭那里面的画面，就好像听到了病人吃力的呼吸声。
我驻足，不想去打扰那个安静的，凝视自己丈夫的女人。
我想起杨不悔的话，心里笃定这个女人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她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而是把担心和期待都藏在心底。
她向来稳重，能装得下事儿，可这一次，未免有些太过沉重。
我看到她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后头也不回地从出口离开。
因为出入口是背向的，所以她并未发现我在后面。
等我走到观察区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几乎同样的插着管子的男人。
连续不断地输液让他们的身体和脸庞都有些浮肿。
“楚晴川，我来了，你能感觉到吗？”我在心里默默地问。
他的病床在外侧，邢景的在里侧，所以我看他还算清楚的。
“楚晴川，你要快点睁开眼睛啊！只要你活着，我们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听见了么？如果你感觉到我在，就动动手指吧。”我期待着，幻想着电影或者电视剧里的奇迹能发生。
可是，这毕竟不是戏剧，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我轻轻叹了口气，一股失意地情绪涌上心头。
“唉，你说咱两，为什么总是这么阴差阳错？我现在倒是觉得，在AC的那段日子，比后来要美好得多。”我开始了自言自语。
作为走后门进来的人，我不敢逗留太久，怕没有第二次，说了几句话之后，我便依依不舍地离开。
然而直到我走，楚晴川的手指也没有动过，我有点失落。
可就在我出了ICU后，一个噩耗接踵而至。
第200章 她走的时候，闭了眼睛，嘴角含笑。
我快回到自己病房的时候，看到医护人员急匆匆地向隔壁病房赶去。
听说梦姐就住在那里，可我不敢去探望。
“病人突发病变，考虑到过往白血病史，可能有生命危险。快联系家属！”病床很快就被推了出来，主治医生用手指撑开梦姐的眼睑，观察生命体征。
我被人群挤在走廊的墙边，看着快速远去的医务人员和病床，恍然若梦。
家属？家属都在医院里，直系亲属在ICU，怎么联系？
我急忙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护士在打了几通电话后，一脸愁云。
我走过去把梦姐的情况告诉了她，她说必须要有家属签订责任书。
我问她我可以代签吗？
她一脸抱歉地看着我。
“那也不能不救人啊？”我有点急了。
“骄阳，你别管了，交给我吧。”一个沧桑的声音传来，我微微一怔，转头看到了战江。
我听了他的话，加上刚醒来到处乱走有点头晕，就坐在了一旁的排椅上。
虽然听不清楚他和护士说了什么，但看上去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抢救开始了，手术室外的红灯亮起。
战江走到我身边，也坐了下来。
“怎么会突然病变呢？还是在这种时候。”我担忧地看着手术室的大门。
我不得不担心，尽管我不该这么负能量，但我很怕楚晴川醒来后，梦姐却不在了。
短短三年，我经历了太多次生离死别，可我的心依然做不到固若金汤。
哪怕梦姐于我没有恩情甚至还有些隔阂，我也不忍心楚晴川有这样的遭遇。
我所有的出发点，好似都只有一个。
梦姐，你一定要坚持住。
楚晴川，你快点醒过来。
我一遍遍的祈祷，双手握起放在颌下，不自觉地来回捏着十指。
“骄阳，别紧张，不会有事的。”战江应该是注意到我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是我明明感觉到他的手也在抖。
这里面的人，是他没有名分的妻子，ICU里的，是他没有经过医学证明的儿子。
或许，他比我还要担心吧？
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你还没见过她？”我问道。
“没有正式见面，但我有在她睡着的时候去看过她。就在你进入ICU之后。”战江回答我。
“你确定她没察觉到你来了？”我忍不住想。
战江显然被我的问题问住，倏然沉默下来。
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抱歉，现在想什么都没用，只有等梦姐醒来，他们一家三口之间才终究会有个结局。
抢救进行了两个小时后，我有些坐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地眩晕。
最终，我还是晕倒了，没有坚持到最后一刻。
当我再次醒来时，病床前空无一人。
我急忙按响护士铃，护士很快就推门而入。
“隔壁203号床的病人抢救成功了吗？”还不等她踏入门槛，我就着急地问。
护士一愣，继而回答我：“是和你一起入院的那位秦女士吗？”
我连忙说是。
当她一脸遗憾地摇头准备张口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们尽力了，因为病灶复发，起病急，而病人的血型又特殊，血源到达时，病人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我只能看到护士的嘴巴一张一合，整个世界好像都处在了一片真空的状态。
如果楚晴川知道梦姐走了，他会怎么样？
“ICU的病人呢？叫楚晴川的男人，醒了吗？”我又问。
“抱歉，那边的情况我不清楚。”护士答。
我紧紧闭上眼睛，只希望这场荒诞的梦境赶紧结束。
然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没变。
“对了，秦女士在弥留之际，和一位先生见过面，并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你还有哪里感觉到不舒服吗？”护士关切地问。
“没有了，谢谢，麻烦你跑一趟。”我微微点了下头，把视线转到了另一侧窗外。
那棵茂密的银杏树下，坐着正在抽烟的战江。
我披上衣服，走出病房，来到他身旁。
秋风扫下落叶，迷了眼睛。
我们就这么坐着，不发一言。
良久，夕阳的一半坠入了远山后，他缓缓地开了口。
一声苦笑，男人说：“原来，她也知道小川是我的儿子。你的母亲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听到这番话的我，是意外加震惊。
如果梦姐知道楚晴川是她和战江的儿子，为什么还会对楚晴川那样冷漠？
战江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他淡淡地说：“她说她恨我，也就无法给小川爱。”
长长的叹息过后，他继续：“她还告诉我，一定不能让你和小川在一起，因为你们是兄妹。怎么可以在一起？她说知道真相的你们一定会痛恨我们的，她的遗愿就是不要让你和小川知道当年的真相，让我务必阻止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