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将床罩拉起来,用从衣柜找来的床单与枕套套好,将被子搭在上面。又将一只横罐吸尘器抽真空,将地板积的灰吸干净。做完这一切,才坐在书柜前,想看看他都读过什么书。有少部分书本是德文,还有一些兴许是拉丁文,法文或者意大利文。英文书作者从莎士比亚,济慈,拜伦,本杰明·贝利到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和爱伦·坡应有尽有;法文书本她只知道福楼拜与梅里美,德文更是只见识过写少年维特的那位歌德的大名。
说来实在惭愧。这两柜子书,她听说过的作者名字不超过一半,听说过名字的书不超过四分之一。她想起西泽讽刺自己是个摆设,假如需要在十三岁时就能读完这么多书才能成为一个摆设,这世上起码百分之九十怀揣伟大梦想的凡人,比如淮真,可能努力一百年才能修炼为十美分商店里购买来的一只端上桌盛饭的陶瓷碗。
西泽进房间的时候,她趴在地上,读一本被他翻得很旧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本蓝色封皮的厚书,他拿到手那年,这本书才问世,几乎如获至宝。西泽静悄悄走过去,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问她看得怎么样?
原以为会吓她一跳,哪知淮真过了快一分钟才抬起头来,用一种无比崇拜的语气问他:“这些书你都读过吗!”
他背靠着床,相当自信的说,“Give me a page.”
(告诉我页码)
说完这句,连西泽自己都觉得很纳闷。他在长岛的家里有比这里书不知多上多少倍的书房,女客人借故来参观也有不少人问过同样的话。那时他的回答好像是:“不然呢?我买来摆在家里当装饰?”
淮真很快说了一个页码。
他说:“History is a nightmare fr which I am trying to awake…”
不等他说完,淮真瞪大了眼睛,又翻了一页。
他接着说,“Love loves to love love.”
淮真接着往下翻页。西泽开始有些紧张,因为从这本书里,他第一次接触到排华。尤里乌斯的那一页写着这样一段:
“‘有一回我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他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都会。’”
这一页被他折了起来,要翻找出来是非常容易的事。他有些提心吊胆,已经从心底准备出了一些道歉的话,但小姑娘却将书本扣了起来放回书架里,拿出了另一本书。
西泽松了口气。
现在她手里这本是莎翁的十四行诗。
这次她没有说页码,而是随便翻了一页,是第八十一首。
淮真念了个开头,“如果我活到可以书写你的墓志铭——”
他接了下去,“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败,至彼时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遗忘。你的名字将享永生,而我则锈朽,只留下一介坟墓,可是你长存在人们眼中,借我温和的诗句,万人聆听、万声唱诵,凡人死亡,你却永生。”
淮真来了精神。眼睛亮亮的坐到床上,又翻了一页。
不等她确定页码,西泽接着念了下去:“我是你的奴隶。除了用以侍奉你的时间,我还有什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的去向,或做过些什么事……”
一开始,淮真只感慨于他超凡绝伦的记忆力。念着念着,淮真抬起头来,看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那双黑色眼睛带着笑,看她看的聚精会神。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些欲盖弥彰的让人觉得他有备而来,深情款款。
原来他不是在念诗,是在表白。
念完之后,薄薄的唇紧紧闭起来,嘴角挂起这张淡漠脸孔上唯一一点笑,仿佛将他整个苦涩灵魂述说完毕之后,内心终于获得最初最原始的宁静,可以任人宰割,任人践踏。
陷入钟情的爱恋,就像被卷入黑洞,明知无路可逃,却无心逃脱,自甘堕落。那一瞬间,淮真觉得自己好像也懂得了。
她说:“You just told me about you.”(你在把自己讲给我听吗?)
西泽笑着不置可否。
盯着他的笑容,淮真突然想知道,她的爱人十二岁那年在做什么呢?
于是她问他说,“我想听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西泽仔细思索片刻,终于控制不住的笑起来。
两个人都想起了今早列车上淮真说的,只有古早的亚洲妇女会这类问题。
她微微支起身体,看他笑得不能自抑,有点郁闷。“我没有揣测,我只是很好奇……你可以只讲你愿意讲的部分。”
他轻声说,“Please s.”(来我怀里)
她很乖的钻进他怀里,两人一起躺倒在床上。小小的床却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拥挤。
天花板上用油漆漆成漆夜,上面有炫亮的涂料涂满各式各样的星球。
淮真心想,原来她的爱人拥有一颗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小星球,这颗星漂浮在浩渺宇宙的角落,不为人知。原来十二岁的西泽躺在小小床上,在小小的梦里游览了整个宇宙,孤独,却自得其乐。
他给她讲来到这里的经历。
“也许因为叛逆来的太猛烈,也许因为纽约同龄的小学六年级生都迫不及待把第一次给了妓女,也许因为祖父希望我得到一些政治熏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母亲,而祖父坚持认为‘世界太危险,所以小孩需要两个父亲’……总之,我在十一岁那年有了一名以严苛著称的教父。那年他只是个柯立芝政府的商务部长。以一次夏令营的名义,祖父委托他带我来内华达,在这里度过一个夏天,和整个中学一年级。他对我非常严厉,向我灌输了许多他以为异常正确的政治立场。”
淮真总结道,“排华,以及你的内华达口音。”
西泽亲了亲她,笑着说说并不止这些,还有很多共和党保守派孤立主义的思想。
他又给她讲了一些小故事,比如学校有许多同龄人并不会像在纽约时那样接触到许多‘肮脏’的东西。男孩子们无非打打球,周末去雷诺赢一点小钱,或者去洪堡湖宿营。但你无法阻止青春期的男孩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有一次宿营时,和他熟识的快餐店老板的儿子,在湖边森林,用汽车旅馆买来的避孕产品,有三个女孩轮流和他做爱。因为中学宿营老师发现学生走失了,在四处找寻从帐篷里逃走学生,以防他们被野狼伤害。他在春天里零下十度的绿洲里给他们望风,裹着三件防风大衣冻得瑟瑟发抖。
淮真笑起来,“那么冷的天气怎么做爱?一旦将皮肤从衣服里露出来,几乎就会立刻冻僵。”
西泽也笑了,“我一直也很好奇。”
淮真说,“那你呢?为什么没人邀请你加入……”
他说,“我懂得这种事是在几个月之后了……”
淮真一时没回味过“懂得这种事”是什么意思,仍喋喋不休的说,“如果我是那个男孩子,搞不好会因为第一次经历变得早泄……”
西泽声音很轻的说,你怎么懂那么多。
安静了几秒,淮真问他,“几个月后你有尝试和哪个女孩子在树林里——”
他打断她说,“Nope.”
她接着问,“At he?”(在家?)
西泽没讲话。
淮真微微睁大眼睛,“Ohis one?”(在这张床上吗?)
西泽接着说,“是在这张床上,不过只有我自己。”
淮真花了一点时间去思索只有自己是什么意思。
西泽很无奈的说,“Do it myself.”
淮真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问他,“How to?”
西泽侧过头来。
两人一个对视。看到他眼神那一瞬间,淮真觉得自己坏透了,而这个向自己倾诉十二岁的DIY历史的二十一岁小情人却显得无比无辜。
他语气弱了一些,妥协式的说,“橄榄球队的朋友,一个那时对性有点疯狂十三岁少年,在一次去拉斯维加斯住旅馆夜里,曾经向我亲身示范了各种DO IT MYSELF的方法……”
淮真无比笃定的说,“Theo.”
(然后你试了他的方法)
他说yes。
她问,你喜欢吗?
他说一开始觉得他很疯狂,过了几个月,竟然觉得好像还不错。
两人又发了一阵呆。过了会儿淮真听见他很坦诚的轻声说,“回家的三个月,我有想着你do it myself。”
淮真脸有点烫,但又觉得很开心。
她问他,“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吗?”
西泽说,“没有尝试过,所以没有比较。”
她说,“你上次拒绝了我。”
“是。”
“为什么呢?”
西泽没有讲话,似乎有点无语。
他微微仰起头靠在靠枕上头,才能和她对视。
两人互相看了两秒。
西泽说,“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学来的。”
淮真说,“什么东西?”
西泽微微支起身子,阴沉着脸,用一副秋后算账的讨债鬼表情对她说,“我们可以从‘给讨人喜欢的床伴付钱’开始讲起。This is quite a long 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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