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觉得自己该重新认识认识她,“梦卿,你几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她说,“这世道吃人,一个独身女孩儿,不厉害些怎么活下来呢。”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温孟冰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来和她纯粹的聊聊天的。在她走失,又出现在臭名昭著的三藩市唐人街那一刻起,他的家庭也不会再允许他娶梦卿做妻子。没有一个华人家庭的男人会娶一个失了德的女孩做妻子。他懊悔,一直寻不到她的踪迹,总挂心,怕她过得不好,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直至终于有了她的消息。他寻来三藩市,发现她生活的很好,家人待她也不错,甚至上学念了书,真好,也许比接她去温埠,将她放在身边更好。他留下眼线,一直留心她的生活。后来他发现有人爱她,他竟松了口气。但那人是个白人,他当然听说过无数混婚私奔的下场,担心那白人家庭为难于她,于是派人暗中跟了上来,想要保护着她。
到现在位置,她对这位温先生的揣测已经准确到八九不离十。
她接下去:“究竟是什么令温先生变卦了呢?若您真是为梦卿好,您应该尊重她。”
他说,“那位白人老番找到我,将所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应验的伤害向我加以警告,也将所有你离开能获得的好处统统挑明,叫我权衡轻重利弊……我根本没得选择。梦卿,我感到此刻唯一能做的对的事情就是让你回到我身边。”
淮真给他扯的弥天大谎给气笑,“因为白人老番知道,假如你不申诉,再无人会追究我的罪过。只有你,温先生,你如此精明,连我都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轻易就给人戏弄了?还是说你根本就在懊悔什么。”
他嘴唇发白,略略有些不可思议的听她笑着讲完这段话,“是!我愤怒,我懊悔……”
淮真终于觉得有些解气,死死盯住他,一字一顿的说:“你嫉妒。”
他笑了,“我嫉妒!谁?那个乳臭未干的番鬼小子?”
淮真接着说,“他不像你,这样体面,这样在乎名誉。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被人贩子坏了名声,他将我从地狱里救出来,他为我放弃一切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愿意!我们已经结婚了,就在一个礼拜前,我们上了床……”
“闭嘴!”
“在汕头码头上,梦卿已经被你弄丢了。你找到了她,也没有带她回去,因为她被坏了名声,不再是那个被你家人接受的,能做你妻子的梦卿。这一切是你根本就做不到的,温先生,所以你嫉妒,嫉妒自己再也没法坦然的像从前那样爱你的梦卿,可你再次发现你又错了……你至今都弄不明白,你到底是被谁戏弄了呢?”
他被她戳中死穴,痛苦闭上眼睛,声音颤抖沙哑,“别说了,梦卿,别说了……”
她轻声说,“温先生,梦卿已经丢了,不会再有了。”
几秒钟之后,她看见这年近而立的七尺男儿,眼眶通红,几乎掉下泪来。
他说,“我回乡找过你许多次,后来,听说你被卖到了加利福利亚,我从洛杉矶一直找到三藩市……所有人都说我的梦卿死了,可我的梦卿活得那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心。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所以明知我来仍不肯见我,甚至改名换姓。梦卿,我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的为你高兴……可这一切怎么会都与我无关了?”
“您也知道如今我过得很好,请您……请您还我自由,放过我。”淮真听完这番话,深深将脸埋下来,几乎是对他鞠了个躬。
而后她听见他苦笑着说,“还你自由,谁又能还我梦卿?”
“是,我是被戏弄。整整一年,被自己与命运耍的团团转。”他微笑着,眼神里却透着狠,“你可知我有多恨那将你拐上邮轮的人贩?你如今的家人捏造土生子证明,和人贩狼狈为奸,也是罪魁祸首……你知道我有我多恨三藩大埠?那白鬼老番说的没错,若我不申诉,不会再有人申诉他们的恶行……我们的恨几乎是一样的。”
“温先生。您明知唐人街的动荡关乎我所有家人与朋友安危,您也是个华人……”
“梦卿,不管这一年发生了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错第二次。”
是啊……在温埠权势滔天的温孟冰,被奸诈的老狐狸煽动仇恨,此刻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冲昏头脑,怎么会轻易放过拐走他未婚妻子的唐人街?
她笑了,“也不知道找你合作那位白人老先生,此刻是否正坦然舒心的喝着茶,等着你怒火中烧,等你大发雷霆,骗的你晕头转向,等着我自投罗网。”
他很抱歉地说,“我想了很久,许多天,我认为我足够冷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的事情。”
淮真道,“等你冷静下来,会知道自己又错了一次。”
敲门声响起。
年轻的商人慢慢喝了口茶,接着说,“回来我身边,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若跟我回去,与唐人街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十分钟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去告诉他我是谁,你将要跟我去哪里。”
第140章 华盛顿11
淮真没法同他讲理,撒泼,胡搅蛮缠,统统没用。他是个厉害角色,但他不是洪爷或者小六爷。梦卿或者淮真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只是个唐人街荫庇下的小小人物,没有谁非要她做什么不可。只要不让他们折了本,随你去争,并不打紧。
但温孟冰不同。梦卿是他的痛处与软肋,数百日夜里辗转反侧、思之懊悔的一道疤。它还没愈合,被用心险恶之人狠狠揭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使得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个被仇恨与懊悔冲昏头脑、追悔莫及的伤心人,是个被命运捉弄、世道亏欠的讨债人。他是典型的、古老的、传统的中国式的丈夫与家长,他的权利与规矩比天大。这位顽固、执拗又执着的家长,被他的妒忌、不甘与痛苦驱使,他决定了的事,不允许任何人驳斥,绝不听从任何别的声音,否则他会令你见识到他更冷漠残忍的一面。无条件的顺从于他是梦卿的天职。他怎么可能接受温顺的妻子,有一天有了自己的个人意志?
她做不好梦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也以为自己逃过梦卿的命运,但她和西泽在一起了。压在他们头顶的,除了排华法案,还有他的整个家庭。阿瑟这么计算,在保全西泽的同时令她和他分开,在他的权势之下这种解决方式足够温柔。为这场私奔,她不可能不为之承担丝毫后果,否则真正的后果绝不会像今天这场茶话看起来那么轻松。
十五分钟时间,只够她想明白这些事情。
几秒种后,门再次急急被敲响。她起身,跟在开门进来的加拿大裔保镖身后走出访客室。
另间访客室有一面玻璃门,与一整扇的玻璃窗户。这里是公共区域,窗帘没有拉。透过那扇玻璃门,可以清晰看到整间访客室的布局。一张桌子,一张皮沙发椅,一张沙发;桌上有一对茶具,杯盖掀着,但人已经没在那里。
访客室还有一扇后门,可以通向楼下,或者一个更为隐私的地方。
刚才坐在这里喝茶的人,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没有半分怀疑。
西泽就站在玻璃门外,已经等她了很久。在她走出来的一瞬间,他曾毫不犹豫的朝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两人一眨不眨的相视了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一秒钟,两秒钟……笑容一点点从他脸上消失。
在她甚至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时,沉默已经告诉他了一切。
抬头看见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上,那双幽邃的黑色眼睛时,她知道,她让他失望了。
她实在不是什么伟大人物,十五分钟时间可以使她想明白一切利害关系。她无法想到更多,水已经烧得滚烫,此刻她被钉在砧板上,只能下意识的选择她认为对的事,她与温孟冰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觉得有点无措,手脚冰凉的站在离他几步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点不敢抬头面对他。
她希望他能问点什么。但她越是希望,他越是什么都不讲。下头音乐已经停了,新娘新郎与记者来宾们不知在做些什么,或许在外头拍照,或者乘小汽车去某个花园里吃午餐。市政厅里浓稠的沉默与静寂侵蚀着她的耳朵,连外头的阳光都不能给她半点安慰。
真奇怪,才两个小时而已,两小时前她和他在计价车后座依偎着打盹,阳光仍旧暖融融的溺爱他们。
后头等着回去复命的局外人有点着急了,用加拿大英文体贴的提醒她,“还有五分钟……”
她在沉默的嘲弄里主动上前几步跟他搭话,“西……”
西泽避之唯恐不及的后退两步,手握在执手锁上。
淮真被那个举动刺痛了一下,接着说,“我必须跟他走。”
他拉开身后的门,毫不客气的重重摔上。
淮真着急的朝前走了两步,拍拍门。
瞥见那个高大身影在玻璃窗后头大步穿行,她追上去,又叫了一次,“西泽!”
他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撑在上面,好像从不认识她似的,隔着一扇玻璃盯住她仔细的看了一会儿,“还要说什么,都在这里一次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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