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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淮真想问问罗文是否也在福临门,怎么都插不进嘴。但她知道云霞讲话是有分寸的:她不能问她离开三藩市的任何事情,这些统统都与西泽有关系,恐怕是要惹恼这位温先生的。
  温先生听了一阵,大抵觉得琐事无聊,又或者一早已经了解过,便在后头同太婆聊天。
  问她原籍哪里人。
  她道台山。
  温先生道,他认识一个香港金永利源药行的李先生。
  太婆道,正是家父。
  温先生顿时举止神态都敬重三分。
  太婆哼笑一声,他娶了二十几房,我是他最没出息的小婆生的,否则我多金贵,同大婆生的姐姐们一样,念中西女塾,读女师,考美国名校也返家做名媛,嫁军官、嫁港督,才不嫁个金山客,十六岁上就漂洋过海来吃异乡苦。
  这话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
  温先生笑了,一时接不上话。
  午间时分,福临门正热闹着。有户殷实人家娶媳妇,在这摆了酒,一楼少说百十来桌;刚上了五道菜,新人们正随亲人下桌去四处敬酒,所到之处,一片骚动。喜宴主人见着太婆,问她怎么请了李氏全家,独独太婆没有到场?
  立刻邀她跟新人一道去喝酒。
  她摆摆手,唔饮酒,饮红茶。
  主人又道,今日饮“轩尼诗”。
  太婆一拍大腿,好,好!立刻就跟了去了。
  淮真便趁机问云霞,“今天怎么吃起福临门?一席少说十几美金,太贵了。”
  云霞便看一旁的温埠少一眼,“不是听你电话里讲有客来么。爸爸说了,不论客从哪里来,都该以礼相待。”
  温先生一笑,“客气了。”
  一路淮真都不时留心着他的态度,淡然语态里还有点乐,好像装作不知道会在前面那番宴席上遭遇怎样的轮番盘诘,而打从心里打算去大吃一场似的。或者这老狐狸将唐人街小把戏一眼看破,根本不把即将遇到的事情放在眼里。
  淮真又问,“爸爸妈妈都在吗?”
  她道,“在呀,怎么不在,今天你回家,再多事也得推了。”
  淮真心里正打鼓,弯子一绕,云霞冲一间临窗雅间放肆又亲热的叫:“爸,妈,妹妹回来了!”她也第一回跟着云霞叫爸爸妈妈,一出口发现却并不突兀,类似于跟着邻居姐姐去她家玩,遇见她慈祥和蔼的祖母,也跟她一同称呼“祖母”。她知道这在温孟冰听来或许幼稚,多少带着点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但她无所谓,即便表演过了头,她也得让他知道自己在唐人街是有倚傍的。
  阿福没有特别意外,也许因为他正背对着窗户,与唐装年轻人讲着话,一听见两个女孩一惊一乍的声响,抬头慈霭笑笑,又接着聊天,倒真有一点商人的派头。
  唐装自然是小六爷——淮真悬着的心定了下来。
  倒是罗文,听见那一句“妈”,泪都要流下来,立刻起身,叫淮真过去挨着她坐下,想嘘寒问暖一番。
  洪凉生闻声转过来,一手拍拍他身侧的椅子,说,“坐这。”
  眼睛是盯着她身后的。
  紧接着背后也不甘示弱,“梦卿住家真热闹。”
  淮真背过身,同他一一介绍: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小六爷。
  商人笑,“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六爷。”
  洪凉生也笑,“什么大名?”
  他说,“‘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报上都赞。”
  洪凉生当然知道他暗讽自己,“奇士不奇士就算了,气死老爹算是头一号人物。这位是?”
  她背对他翻了个白眼,道,“温先生,我家人都在这里了,您若是想,请自己介绍自己吧。”
  他也不恼,“英德县,温孟冰。”
  阿福便和和气气地笑,“金山客里,温先生才是头号人物,温先生请坐。”
  他待淮真坐下,靠近她落座。
  阿福道,“往年家里是拮据了些,来一趟福临门,小半月收入一会儿工夫就吃没了。如今姐姐自己赚钱上伯克利,妹妹也出息,我一个作家长的为着两个女儿,也厚着脸皮去跟意大利人做起生意,往后不愁学费,更不愁吃用。”
  温少微笑着听完,暂且没讲话。
  洪凉生便道,“想吃福临门,叫小六爷请客便是。”
  罗文也搭讪着笑,“豌豆黄芥末墩爆肚盆糕的,也就偶尔吃个新鲜,哪能顿顿吃?”
  罗文讲话时,温少便抬头看她。
  阿福打断她,“内人为了家里生计想出一些歪主意,到处东奔西走,原也是我这做丈夫的不该。等生意做起来,到下半年妹妹夏天从学校回来,也有自己独立屋里一间卧室。”
  商人温和不客气接话,“那便不必了。波士顿有公寓给她念书住,夏天?夏天得跟我回温哥华。”
  席上一时沉默。
  他接着问,“梦卿电话里没讲吗?”
  她没好气,“没讲。”
  云霞道,“温先生,住不住公寓,回不回温哥华,也得淮真答应不是?她不愿意,您也不能强迫她。”
  温少道,“她与季家不沾亲不带故,怎好白吃白住。”
  云霞急了,“与你又带什么故?”
  瞧见罗文脸都青了,云霞还不知,淮真赶紧在桌下头狠狠掐她一下。
  温少笑了,“这里豌豆黄不错,比温埠唐人街的好。”
  洪凉生道,“那就再来两碟。”一手搭在椅背上,立刻招招手叫来堂倌上菜。
  阿福道,“妹妹既然来了我们家,便是我们有缘。一年下来,家中事事顺利,姐妹两也学业有成……”
  温少不疾不徐打断他,“你身为家长,放她同白人私奔却不管不问,你知不知那家人什么来头?若不是我一路叫人跟着,恐怕今日她未必能活着回来见你们。”
  云霞道,“美国还是有法律与警察的!”
  温少道,“大舞台戏子阿通与金斯顿十五岁的女儿私奔,两周后三藩市私人海滩上出现一具风华正茂年轻尸体,正是阿通。那混血胎儿的尸体两个月后被马车运了上百里路,和它死去的爹爹埋在同一个海滩,给九十里外的唐人街示威,小六爷,这事你不知?”
  洪凉生笑了一下,“怕是有三十年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得问我爹——上世纪末的美国,着实挺乱的。”
  阿福也道,“那小子临走前同我发誓绝不会使她受到分毫伤害。”
  温少哂笑,“他不使她受到分毫伤害?白人家庭净养出这类天真无知的年轻人!”
  淮真也忍不住了,“你又知道什么?”
  他转头,笑着说,“等二十年,你再问问他,知不知他母亲究竟为何偏偏父子离港一年就好巧不好死于肺结核?这种事有过一次,便不缺两次。”
  淮真心里一惊,细细一想,又万幸没有中他的计。如今换届在即,为官从政自然更爱惜羽毛,这种丑闻怎么会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加拿大商人轻而易举就打听到?
  小六爷道,“既有大埠亲友疼爱,又有温少关怀,既然大家都是一样想为着妹妹好,又何必争个面红耳赤?”
  温少道,“她走失至今,我仍心有戚戚。如今寻到她已是万幸,前尘往事便一概不究,自然是要跟我回去的。明日夜里的飞机回温埠——在此谢过这一年各位对梦卿的照顾。”
  一杯温酒下肚,语调仍温温柔柔的。
  唐人街拐卖他妻子的把柄在手头,所以语气不容置喙。
  小六爷同他道,”既然明天夜里乘飞机,那便不急。”一面又亲自替他斟酒。
  她盯着酒杯想:小六爷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此气定神闲?难不成在酒里下了毒?
  但看到在座三个男人酒杯里的酒都是同一个壶里出来的,又觉得不像。
  淮真松了口气,立刻又有点急。
  小六爷说,“既然温少爷提前尘往事,那么也合该究一究。这世上,冤有头债有主,像我爹,到头也偿了他前尘往事的血债。唐人街着实曾有过一些对不住人的营生。我爹还在世时,许多产业法律也还没禁,一些营生着实害人不浅……前几年,见我二十好几了仍没娶妻,便叫他从前的老相好,做拐卖营生的小婆张罗着给我买个南国人家的闺女做老婆。正巧,前些年起了场火,好些人家都备了纸儿子,近几年也还有一些,季家与他小婆是邻居,自然便问道到季家人头上,叫季太太同她回香港走一遭。”
  温少略略有些意外,却也留神听着,没打断。
  小六爷接着说,“一开始他们没寻着人,先问到我从前回乡相亲时那位名角头上,后头临到汕头码头返航上船,才有遇上一个十五六岁、大字不识的小姑娘,正合了我爹的心意。我爹那小婆的人回来同我说:‘事就有那么巧。汕头港上活动着来往香港、金山的人牙,许多广东人家的父母亲都在码头的雨棚下头卖闺女,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六七岁,近些年吃不饱饭,也只剩些面黄肌瘦的丫头,不好卖,一千块钱能买一打。我们到埠时见着是那些,回码头上也仍是那些。到码头上见着一仆妇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穿着重绣的紫色袄子与一双绣花布鞋,原本好好的,没一会儿就走散了。人山人海的,去通济隆换票时,却见到那仆妇,逮着人牙就问‘听说金山下来买女仔,十五岁的闺女,本是去温埠结亲的,干净着,连温埠头等船票一道三千块。若是要买,去同她说我就在船上等她,你们领着她上金山的船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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