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看看这位客人有什么病是西医治不好的。请坐。”惠爷坐在椅子里,戴上一副眼镜。
淮真将问诊席对面那张四脚长凳拖出来。
西泽装模作样冲她礼貌微笑。
惠爷又说,“淮真,告知阿金阿开,洪爷今晚兴许歇在这里了。顺便将灯揿亮一盏。”
淮真点一点头,端了两只脚凳出去两名打手,叫他们坐下吸烟。
回身揿亮钨丝灯,立刻听见惠爷说,“你失眠有段时间了吧。”
西泽倒有些讶异,笑着问,“这么明显?”
淮真微微抬了抬脑袋,心里莫名有些骄傲得意。
惠老头又说,“衣服撩到肩膀,手臂露出来,伸过来。”
西泽照做。
惠老头拿根光滑圆头竹条,往他手腕一个穴位戳了过去。
西泽微微垂头,喉咙里憋出一声短暂混沌的闷哼。
惠老头明知故问,“痛?痛就对了。脉给我搭一搭。”
淮真在药柜子后头探头,看得有些稀奇,心想:咦?她在哪个广告上看到过,那个穴位怎么好像不是治失眠的?是治什么的来着?
搭了几分钟脉,惠老头开了个方子,丢给淮真,“抓六副。”
淮真应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看,更纳闷了。
桂枝?菖蒲?王不留行?治失眠?
惠老头大抵知道她想什么,呵斥道,“照抓就是。”
淮真答应。
抓好六副,转头又听惠老头同西泽说,“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的,同人讲一讲,别闷在心里。”
西泽偏着头将袖子解下来,看不出个表情,“谢谢医生。”
惠老头又接着打趣,“要是觉得中国骗子比白人大夫有用,请下回再来。还有事没?没事,淮真送客。”
她一抬头,发现西泽正立在门口等她,心道,奇怪,这人到底来干什么的?
对视两秒,她突然想起刚才药炉旁边发生的事,脑子立刻又当机了,有些口吃的说,“我,我,我还得工作。”
惠老头哼一声,不管了。
淮真在药柜子后头假装很忙。
一分钟后,惠老头同她说,“人都走了,还躲什么?出来吧。”
她一探头,果然走了。
刚从柜台后头钻出来,便听见惠老头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你不说,他不说,装哑巴装到天荒地老?”
淮真装傻,“说什么?”
惠老头说,“你以为他真有病?他身体比谁都好,除了睡不太好,再没见过身体这么好的。”
淮真道,“那副药……”是药三分毒,身体这么好,还吃药干啥呢。
惠老头头也不抬,“让他身体更好一点。”
淮真莫名其妙,“好就好呗,还怎么更好?”
惠老头看她一眼,重复了一次,强调着说道:“我是说他,身体很好。身体特别特别好。”
淮真脑子一懵。
惠老头呷了口茶,不轻不重,又意有所指:“身体这样好的,真少见,真少见。淮真,这男友不错,真的。”
淮真道,“……哦。”
惠老头说,“这大晚上的,唐人街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一个白人小青年走在路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身体再好,一个阿开打得过,一个阿开阿金一块也能扛住揍,三个五个就难说了。还不追过去?”
阿开突然插话,“白天也许打不过,晚上这么黑,倒难说。”
阿金也有些不服气,刚想讲两句骚话灭灭白人威风,突然看那小姑娘一溜小跑从诊所跑了出来。
只听见惠老头在后头喊:“淮真啊,三阴交,关元,对白人效果尤其的好——”
第48章 企李街4
西泽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试图弄明白,那天夜里的唐人街到底成全了他什么想象。
他低头,看见手里绳子系着的粗纤维纸张,里面充塞着来路不明的干燥植物……数周以前,一名同事递给他的反克博法案收集罪证里,包括了无数有关于这种令白种人厌恶之极,可以与印第安活人祭祀与吉普赛巫术媲美的“蛊惑人心的邪恶东方巫术”。
他觉得荒谬。
这种荒谬却不仅仅来自于这里的华人,还有自认优等种族的白人那种高高在上。他第一次出现这种认知,是在他十岁时,祖父给他一匹俄勒冈的阿帕卢莎幼崽与一把柯尔特手枪,告诉他,你可以用他们与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密歇根湖畔森林里比赛狩猎。
这位屠杀过成百上千印第安人的年迈老者,在得知自己孙子与年长他四五岁的少年们产生冲突时,告诉他,穆伦伯格的男人没有孬种,你应该去和他们大干一场,我来教你,照着他们长着蓝色或者湖绿色眼睛的俊脸,腹部,所有最为要害的位置用上你的全部力气……结果可想而知。在以胳膊脱臼,与被打落两颗本就该掉落的乳牙为代价的十岁夏天,他坐在长岛北叉的葡萄架子下头醒悟了人生第一个道理:那匹仍未完全驯化的阿帕卢莎与柯尔特,不是用来和平狩猎用的;而是让他摘下白手套,和未来可能和他争夺一个美丽姑娘,土地,以及万贯财富的任何一个竞争者决斗的。
这片土地上的文明世界,是文艺复兴与工业革命三百年来欧洲白人移民用猎枪与战马换来的。
武器使你拥有盟友或者敌人。如果不是前者,请让后者永远沉默。
这条十岁时的准则在他往后十一年人生里,始终成功,永远奏效。
所以你看,白人的文明,原来是用血腥,与这一类礼义廉耻的丧失换来的。
可是这群文明绅士在某一场采访会上,对记者信誓旦旦的发誓:华人一群劣等人种。他们没有下限,他们不惧怕殴打,他们逆来顺受,他们擅长利用你的同情心,这是一群绞尽脑汁的蛆虫,不值得你给给予任何尊重……
可他站在这里,这个礼拜六夜里的唐人街,阴暗街道亮着昏暗暧昧的红的灯光,鞋底踩上石板铺就的主干道路有种复杂难言的感官泥泞;空气中隐隐藏着的驳杂而腐朽的腥气不知究竟来自于哪一条横陈垃圾的巷道,而他们,极有可能是粪便,泔水,或者某一类动物尸体。“……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然吃狗肉!”一些加州工人党的反华宣传册总不厌其烦的吹捧这一点,这句话在这一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绝非偶然。他忍不住去想,某一处角落里,越堆越高的垃圾,是否也囊括一些家养或者野生犬类的皮毛与内脏。
若说一周前那场于华埠而言空前绝后的繁华大赛留下了什么,那一定是更多肮脏的东西。冠军的相片与剩余选票被印成广告贴满空白围墙,有一些被风吹落地上,任人踩踏。西泽借着微弱光线垂头去看一张被无数双脚蹂躏到变形的纸张,相片上优雅笑容已经扭曲到狰狞。
就在那时候,某一间板门,某一处巷道深处,跌跌撞撞摔出个人来。也许是倾家荡产的醉鬼,也许是某一位吸大烟多到变了嗓音的妓女,或者更可能是夜盲的的麻风病人……不论是谁,伴随着被酒精腌渍过的体味,毫不客气向他身上摔过来。他在黑暗中觉察到,于是一个犹豫,顿住脚步。好险,刚好错过。那人在地上扑出一声闷响,接着用广东话骂了句什么,咕嘟一声,立刻像沉入水底,打起了呼噜。
这一切的戏剧性与荒诞不经,仿佛都在佐证,在提醒他:你的厌弃无比正确且足够公正,这种厌恶也从未变过。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这是文明中植根生长的蛮荒,它已经足够根深蒂固;如果连根拔起,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直到那天夜里,不及他肩膀高的那名瘦弱华人女孩,沉默的接近,吃力的跟上,一言不发。
她脚步太轻太轻,甚至轻易被道路两旁屋子里隐隐传来的赌博、麻将、吆喝与呻吟轻易盖过。
若不是踢飞一粒石子,他几乎不会发现她已经跟了过来。
也不会听见她说:“大晚上,没事来唐人街做什么?你看,要是有个凶恶歹徒,像我这样,悄悄持刀靠近,你恐怕没命出去。”
西泽没有说话。他垂头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倘若那一天他没有踏入唐人街,这个女孩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脚步停下,她会仍然走出去几步,自顾自地说,“以及……没有生病就不要吃药了。”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离开,不知不觉抬起头,两人已经走到第一次逃出唐人街的哥伦比亚街头。
意埠餐厅尚未打烊,V字街头仍灯火通明,她脚步终于停下来,仰头看着他,对他说,“再见。”
这意味着,这里安全了。你可以去打电话叫车回家,或者自己步行二十分钟回去。
他没有同她道别,立在原地,视线追随她。
她的步伐轻快,头也不回返回来路。
踏出了这条街,便是一道界限。
界限内是他所厌恶的唐人街,是她的世界。
界限外是对这四十条唐人街居民充满恶意的白人社会,是华人格格不入的所谓文明社会。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讨厌事物,从小到大,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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