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简直寂寞。”
曲亦直关了门,摘了帽子,笑着向他一弯腰:“听说二爷去天津玩去了,这是刚回来吧?要是早知道二爷今天来报馆,在下一定早早过来奉陪。”
金玉郎在写字台后头坐下了:“天津也就那么回事,玩几天就没意思了,可是回了北京,更没意思。”
他一指屋角摆着的一把旧椅子:“你搬椅子过来坐,咱们聊聊天。”
曲亦直立刻颠颠的搬了椅子,在写字台另一侧坐了,正好和金玉郎隔桌相望:“二爷想要聊点什么?”他一拍大腿:“对了,您不在北京的这几天,小翠芳可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呢,说上次招待得太不周了,心里过意不去,想请您再过去坐坐。”
金玉郎直接一摇头:“不去。”
他拒绝得这样干脆,倒是搞得曲亦直一愣:“您——生他的气啦?” 金玉郎继续摇头:“我不是生气,我就是不爱和唱戏的交朋友,他们那一套做派,我看不惯。
当然,他要是想托你在报纸上吹捧吹捧他,那我不干涉。”
曲亦直小心翼翼的陪着笑:“原来是这样,那我找个理由,把他回了就是了。”
他随即换了话题:“二爷不爱看旧戏,那么对待话剧和电影,有没有兴趣呢?” “外国电影里头,有些好的,我比较喜欢。
至于话剧,外地的我没看过,单说北京天津这两地的剧团,一个好的都没有。
那些演员,无论男女,全都只会装腔作势。”
金玉郎稍微的来了点兴致,双手在胸前那么一翻腾:“看得我都要吐。”
然后他又正色作了解释:“我有时候,心里特别不舒服,就会想吐。”
曲亦直深深的点头,要做二爷眼前最优秀的听众:“是呀是呀,现在那种所谓的文明新戏,在下也是看不出它的好处来。”
金玉郎竖起一根手指,向他一晃:“不是新戏的问题,是演员的问题。
他们演得不好,他们根本就不会演。
他们只会像傀儡一样的站在台上背词儿,他们没有动心,没有动感情。
可惜我没有登台的机会,否则我一定比他们演得都好。”
他将竖着的那根手指转向了自己:“我长得也比他们好看。
我要是登台,绝对不用像他们那样,又涂蓝眼圈又抹红脸蛋,搞得像个鬼似的。”
曲亦直终于发现了金二爷的兴趣所在:二爷原来爱吹这种没边儿的牛。
但是没关系,别说二爷爱吹牛,二爷就是吹出一头大象来,他曲某人也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听。
金玉郎说完那一席话,停了停,感觉自己扯远了,便又望向了曲亦直:“远的不提了,说点眼前的事吧。”
他压低了声音,向着曲亦直探了点身:“我听说前几个月,报馆差一点就关了门?” 曲亦直来了精神,因为他当时亲眼见证了报馆全员是如何的死里逃生,非常有发言权:“哪里是差一点?根本就是真关了门,大门上都贴了封条了。”
“听说是登了什么造反的文章?” “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过是批评了几种社会上的现象,可能是措辞不大妥当,又恰巧被督理大人知道了,所以咱们报馆就倒了霉,这么些个人,险些一起丢了饭碗。
幸而金大爷实在是个有本领的,上下通融打点,才把这报馆又给救活了。”
“北京城里那么多家报馆,督理大人怎么会留意到万国时报上的新闻?” “所以才说是巧嘛。”
“会不会是有竞争对手,故意的把那份报纸送到了督理大人眼前?” 曲亦直开动脑筋进行思索:“这也有可能。
可是……好像又不至于,这个……实在是说不好。”
金玉郎再次换了话题:“你们下午开工,夜里回家,一天只见半天的太阳,不累么?” 曲亦直苦笑了:“那没办法呀,好在要是肯抓紧的话,晚上七八点钟,也就能可以完工回家了。”
金玉郎趁此机会,又向他讨教了一番,终于弄明白了每天所读的报纸从何而来。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便请了曲亦直的客,两人同去一家大番菜馆子里饱餐了一顿。
曲亦直万没想到金二爷会单请自己吃饭,那份受宠若惊的心情,自不必形容。
金玉郎对着这么个小子,却是有点无措——他的朋友,不是强于他,就是和他处于同一阶级、和他平等。
对着强于他的人,无论男女,他常会灵感澎湃,将个天真快乐的小兄弟形象演得活灵活现;对待平等的朋友,他则是不大动用感情和智慧,纯粹只是凑个热闹吃喝玩乐。
可是如今面对着曲亦直,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换了个新模样,这个新模样一点儿也不可爱,老气横秋的,几乎有点陆健儿的风格。
面无表情的吃了两片烤面包,他将自己填了个半饱,把盘子里的牛排剩了下来。
胃里还有点余量,是留着用来装热咖啡的。
他慢条斯理的喝咖啡,同时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腕子骨头很明显的支出来,证明他最近瘦了。
手腕的形状很像段人凤,他想,她也瘦,她一直是冰肌玉骨,现在他也是了。
随即他扪心自问:我怎么想起她来了? 目光向上一抬,他盯住了斜前方的曲亦直。
曲亦直双唇紧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包着大块牛肉,正在忸怩的大嚼。
忽然察觉到了二爷的目光,曲亦直忙里偷闲,想要向他微笑致意,可是腮部皮肤的弹性有限,导致他微笑失败。
幸好是失败,真要是笑成功了,那么嘴唇咧开,露出满口牛肉,看着更糟糕。
金玉郎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感觉这家伙有点不堪入目——段氏兄妹做土匪的时候,看着都比曲亦直更有人样。
“你到报馆多久了?”金玉郎问他,不看他。
曲亦直直了脖子,拼了老命咽下牛肉,然后答道:“也有快两年了。”
“你是大学毕业生?” “是,我是华堂大学国文系毕业,虽然读的是国文,但我一直对新闻学很感兴趣,所以毕业之后,就找了一份报馆的工作。”
“写文章捧戏子,也用不着新闻学。”
话音落下,金玉郎见曲亦直红了脸,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狠了。
不过对着曲亦直,狠一点也是无妨的,反正他打了他一巴掌之后,还会给他一个甜枣。
“我到报馆里来,无非是闲极无聊,那间办公室,我坐不久。
我看你是很机灵的,也许将来可以跟着我干点别的,可惜,你又是真心的喜欢这一行。”
说着他向曲亦直一耸肩膀:“看来我们是没缘分。”
曲亦直一听这话,急得牛肉也不吃了:“不是二爷——您误会我了,我不是——我当然也想力争上游,可是一直没有门路,所以只能吃这一碗耍笔杆子的饭,不是我喜欢,是我没办法。
二爷您若看得起我,愿意提拔我,那亦直一定追随二爷,肝脑涂地亦是情愿。”
金玉郎笑了一声,斜着眼睛看他:“真的假的?” “二爷以诚心待我,我怎么敢欺骗二爷?那我还成个人了吗?” 金玉郎拍了拍曲亦直的肩膀:“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将来有了好机会,我忘不了你。”
然后他收回手,耳边回想着自己方才这句话,越发的感觉自己讨厌,像个装模作样打官腔的老家伙。
然而,曲亦直是如此的卑贱,又怎么有资格见识他可爱的一面?
第47章 饿殍
金玉郎中午和陆健儿一起下的火车,到底肯不肯帮他这个忙,陆健儿含含糊糊的,路上始终没有给他一句准话。
金玉郎感觉他会出手相助,可是总不好中午刚分别,晚上就去逼问他,所以只能把这问号暂且存在了心里。
他还是不想回家,于是继续在报馆里混,在他那间相当温暖的斗室里,他读了约有两斤多重的旧报纸,后来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寒风也刮出呼啸之声了,他才慢吞吞的起了身,一边穿大衣,他一边想起了傲雪。
对于傲雪,他恨得更狠一些,因为金效坤谋杀他,里头总还有个原因在,老子把钱全留给了老二,老大因此怀恨在心,也算恨得有理。
可傲雪凭什么也要跟着金效坤一起害他?他一年都不见她几次面,见了面也没怠慢过她,就算不入她的法眼,可也不至于让她暗动杀心吧? “应该想个法子,把她也送到大牢里去。”
他一边系大衣纽扣,一边有滋有味的思索。
不能让傲雪去要饭,看傲雪平时过日子的那个劲头,“穷”这个字似乎是打不倒她,她就算真当叫花子了,怕是也能攒下一筐棒子面窝头。
要是进一步的毒辣一点,那就是把她扔进窑子里去,可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太太,即便到报纸上登了两人的离婚声明,她也还是和他有关系,前太太去了窑子过新生活,前先生定然也要跟着丢脸,所以这毒辣的一步还不能走。
将一顶礼帽扣上脑袋,金玉郎忽然一笑,感觉自己像个导演或者编剧,至少也是个小说家,要写下一部悲剧,而女主角就是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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