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喻铮对程矜讲述当年抓捕祁霄的行动时,曾说起过当时在场的只有祁霄和近身的门徒,所以问这句话的时候,程矜默认南柔当时并未亲历。
哪知,坐在地上的南柔抬起泪眼,像哭又像笑地看向她,“一枪,正中这里——我亲眼看见的。”
说话的时候她拿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的眉心,“爸爸倒下去的时候,还看着我。而我被杀父仇人的同伙按着,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机会跟他说。”
程矜被她颤抖的音调惹得转回视线,却被那双眼睛里深刻的恐惧和悲伤所触动——当时南柔竟然是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这一点怕是连喻铮也不曾料到。
像是又想起了那曾折磨自己无数个日夜的噩梦,南柔全身都在颤抖,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猎牙的人并不知道你是祁霄的女儿,却在兵荒马乱之中按住你,为的是什么。”程矜的语气淡淡的,就像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闲聊。
沉浸在痛苦回忆之中的南柔,好像被一束光照进了永恒的黑暗中,一些她曾想过却不愿去回忆的细节,隔着时光的灰烬一点点浮了上来——
她记得的,那时候突然发生的抓捕,使得整个酒吧里混乱至极,交火的双方子弹无眼,到处都有横飞的流弹,在她身边一桌的女人就是因为不知哪方的子弹而倒在血泊中。
那会儿南柔刚进酒吧,甚至才看见祁霄,还没来及碰面,就被突发的状况吓得魂飞魄散,连跟着人流往外逃跑都忘了,怔怔地僵在原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陌生女人。
而后她就突然被人扑倒了,那个人穿着特种部队的作战服,拿自己的背替她挡下了……一枪……
南柔觉得一阵激灵从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那个按住自己的军人是以穿着防弹服的肉|身,救了她一命。可是因为被扑倒的她,从对方肩头看见了父亲中弹的一幕,后者的强烈刺|激,以及随之而来的怨怒、仇恨覆盖了被救的感恩,以至于在之后的年月里,她选择性地忽略了前者。
她需要依靠仇恨活下去。
如果,她还要去记得杀父仇人的救命之恩,还怎么恨?还怎么活下去。
会疯的。
就像……现在。
程矜看见坐在地上的南柔,整个人又恢复了当初在坎铎K-bar里初见时的模样,没有灵魂,没有生气,就像可以为了活下去做任何事,也随时接受死亡。
她忽然有些心疼,尽管这种情绪很快就被掐灭在萌芽,被背叛、被利用,差点失去惠姨的痛,犹如无数根针扎得她的心千疮百孔。
人可以宽容,也能原谅,但那都建立在自身足够强大的基础上。程矜自问,她不能接受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伤害她最爱的人,所以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南柔。
两个女孩各自沉默,一时之间室内寂静得近乎诡异。
直到程矜率先打破沉默,“南柔,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南柔用空洞的目光看向她,无声地等她提问。
“你替我一针一线地缝制铜壶套,守在灶台边一夜熬汤的时候,在想什么?”
南柔一眨眼,又是滚滚泪水,“我只是想你好好的,我是真的……没想过伤害你。我劝过你很多次离开波塞冬,我不想你因为他受到牵累。”
“如果我劝你离开黎易冬,”程矜的眼神平静得异样,如果喻铮在,一定看得出被她强自压抑的愤怒和委屈,“你扪心自问,做得到吗?”
听见黎易冬的名字,南柔死灰般的眼睛里才终于闪过一丝火星。
她衣袖外的手指捏紧,唇翁动了两下,似乎不敢再吐出这个名字,但也因为这个名字,才看见了于万千绝望之中,唯一的一丝光。
这个眼神落在程矜眼底。
她本就善于察言观色,更何况面对的是南柔这样的姑娘——骆海登那种货色,换作程矜,连一天都骗不过,南柔居然能被他从小骗到今,可见这姑娘是真的曾被惯坏了,人情世故完全不通。
程矜强自按下情绪,“如果还有明天,你是想跟黎易冬回楠都,回家照顾拆迁大队长……还是跟着老K回坎铎,跟他过人不人鬼不鬼,永远见不得光的生活?”
南柔仰视着她,滂沱的泪雨渐渐停了,幽暗的眸子许是因为泪光而有了些许生机。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不是么。
*** ***
因为安林这里气候严酷,又接近山地,地质情况特殊,施工队的营地在建设的时候颇费了些工,并不像内地的工地临时工棚那么单薄,看起来更像个四合院,几间三层小楼,相隔不远。
被不明身份的人闯入时,工程队正在吃饭,连个求救电话都没来及拨出去,包括秦工在内的所有人就都被持|枪匪徒挟持,押在位于食堂楼上的会议室。
众人被绑起双手,被蒙面匪徒看守着,度秒如年。这其中,包括在昏迷中被扔进来的黎易冬。
事实上,在清醒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闹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地保持沉默,乖乖地待在人群里暗中观察。
他跑战地新闻已经有些年头了,尽管不至于有猎牙那么出生入死,但新闻发布会场被炸,遭遇恐怖|分子挟持、恐吓之类的情况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时候,黎易冬往往比一般人更冷静些——尽管,他看起来一直都是最不靠谱的那个。
看守他们的异国雇佣兵,讲白了本就身份不明,是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大概是觉得这里不可能有人听得懂他们国家的话,所以交谈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回避。
却不料,黎易冬从来都是那个异类——他的语言天赋跟插科打诨的天赋一样,出类拔萃。
他从小成绩一般,贪玩、爱闹,上了初中开始谈恋爱,女朋友从来没断过,看起来是就是标准的二世祖,不学无术的代名词——但这只是刻板印象。吊儿郎当的黎少爷非但实打实地靠着自己考入帝都名校,更拿着全额奖学金去最好的常青藤高校念新闻。
黎易冬是花花|公子里的学霸,是学霸里的混混,是抛弃了前途无量的财经新闻扑进战地记者的另类,就连谈恋爱,找的也是家庭所不能理解的天涯孤女。
他大概注定了,这一生都要当一朵奇葩。
这个念头,在他看见伴随在肤色偏深的年轻头目身边的少女时,越发笃定。
那群人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方,俯瞰着被绑起双手的人质们,而站在他们后面、安静苍白得像一个影子似的少女,身上还穿着黎易冬跑了两次百货公司才换到合适尺码的纯白羽绒服。
还真他|妈好看。
好看到,让他想剜了自己这双跟瞎了没两样的狗眼。
第54章 一诺千钧(5) ...
在一群荷枪实弹的雇佣兵当中, 白色羽绒服的柔弱少女显得格外突兀,她唯唯诺诺地跟在众人身后,对所有冷嘲热讽都置若罔闻, 低眉顺目地端茶送水。
工程队的人认识她, 也知道她是程小姐的朋友、黎记者的女伴, 只是眼前这一幕,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毕竟她在那个行为乖戾的匪徒首领面前,温顺得像只待宰的羔羊。
秦工在先前的反抗里受了伤,此刻被众人围在中间,远远地, 看向虽然被关押在一起, 却始终不曾开过口的黎记者。
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少女, 眼神从疑惑到愤怒, 最后归于死寂,维持着那个靠在墙边的姿势,嘴角竟还带了丝嘲弄。
“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用极低的声音问。
秦工虚弱地安抚,“总之安静等救援, 喻队长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别怕。”
就在这时,那个女孩端着水壶走了过来, 众人顿时噤声。
她停在黎易冬面前, 拿纸杯倒了杯水地给他。
从她走过来开始,黎易冬就一直看着她,但直到她递水过来, 杯子在他眼前停了好久,他都没抬手接,而是用那双像是想要看透她灵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黎易冬这人爱笑,天大的事,也能被他三言两语翻篇,从小到大,是第一次用这种像是想要杀人的目光看一个纤弱女孩。
对南柔来说,更是如此。
相识至今,从最开始贵公子式的温柔,到后来情人式的体贴温存,她何曾见过这样的黎易冬?在这视线这下,她觉得连骨髓都疼,只能逼迫自己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水放这里了。”
说着,将杯子留在他身旁,转身走向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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