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这个字让她来念,原本该是个清脆的笑音。可她刚刚哭过,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最后攒起来,又变成委屈的纯粹的哭相了。拖着长音念“西”这个字,像哭着撒娇。
林电工把孩子们让进家里来,他揉女儿的脑袋,任林其乐放声大哭。是问过了余樵才知道,林其乐在舞蹈课上压腿,摔倒了,在单杠下摔了个屁股蹲儿,丢人得很,人家都笑话她。
“一见你,你就哭。”蒋峤西进了卧室,把手里的小精灵放到林其乐床头,才算物归原主了。他坐到林其乐床边,抬头看她。
林其乐站在他面前,像罚站一样站着,两条马尾垂到了肩头。
蒋峤西注意到她头发上别着一支黑色发卡,林其乐的眼哭红了,显得更大。
林其乐穿一件桃红色的棉衣,衣领后面的帽子上有一圈茸毛。
蒋峤西问:“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林其乐说:“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吧。”
“写完了。”蒋峤西说。
“没写完。”林其乐回答。
“余樵要跟我借作业。”蒋峤西说。
“那我抄什么啊。”林其乐沮丧道,又要哭了。
“你不会自己写吗?”蒋峤西说。
林其乐摇头,十分之理直气壮。
元宵节当天,中能电厂小学还没开学。蒋峤西一大清早起了床,刷完牙洗完脸,接到堂哥打来的电话。他有点着急,讲完电话,穿好外套,出了门跑去隔壁林其乐家吃汤圆去了。
林其乐吃得太着急,黑芝麻馅儿淌出来,烫了她的舌头。她只好把汤圆碗先搁到一边儿,然后在蒋峤西的监督下不情不愿地继续埋头写数学作业。
三月将近,蒋峤西晚上在林其乐小屋学到了九点多,回隔壁自己家的时候,正巧遇上他爸在客厅打电话。
“你儿子自己想来,别再跟我发疯了。”蒋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看报纸。
回头一瞅蒋峤西进家门来了。蒋政用夹烟的手拿过茶几上一个黑色的很精致的盒子,在原地拿起来,原地一放。
“生日礼物,”蒋政把座机话筒放回去了,对儿子道,“给你的。”
蒋峤西瞧着那个黑色的盒子,站在原地不动。
蒋政继续看报纸,半天发现蒋峤西都没反应,他回过头,弹了弹烟灰:“拆开看看去吧。”
蒋峤西在烟雾弥漫中走上前,他拿起了那个盒子,像拿起他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他走回卧室去,关上了门,在自己床边坐下,他三两下把那个盒子拆开了。
一块纯黑色的手表躺在里面。
蒋峤西垂着脖子,他墨似的眼眸盯住眼前这黑色的表带,黑色的表盘,黑色的表针。
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把自己的嘴唇恨恨地咬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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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是大红色的新一百,特好看”:1999年10月1日,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第五套人民币(1999年版),100元面额纸币为红色。此前的第四套100纸币为蓝色。
第12章
林其乐明显感觉蒋峤西的情绪不对。连着几天,蒋峤西见谁都不笑,在学校里从早到晚阴着一张脸,夜里来林其乐的小屋子写作业,也不太和她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奥数题目里。
他连写字做题都变得特别用力,写错了也不擦,会一反常态把演算纸粗暴地揉起来,丢到一边。
林其乐坐在旁边,只能悄悄看他,悄悄地抱起小精灵来,免得被他的纸团砸到。
蔡方元说,他以前还没觉得蒋峤西这个人有什么古怪之处。
“这次寒假,我在省城补习班碰见他,”蔡方元坐在学校的暖气管道上,周六补课的课间休息时间,他对林其乐几人讲,“感觉他在省城,像变了一个人。”
林其乐不明白,问:“变了一个人?”
“反正就……”蔡方元一脸苦色,“一开始我见了他,我都不大敢打招呼!你知道吗,他好像不认识我了!”
林其乐不知道蔡方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都做了半年同学,怎么会不认识的。
“今天是三月四日了!”林其乐把手里的《圣斗士星矢》翻开了,这一翻,周围几个男孩子当即“哇”出了声。只见那漫画书里冒出好几张大红大红的钱尖儿来。“明天就是蒋峤西的生日了!”林其乐看他们,高兴道,“我们给他买什么好?”
杜尚平时兜里能有个十块钱就很得意了。“这是你今年的压岁钱?”杜尚问,“樱桃,你要全花了?”
“不,”林其乐摇头,她从书里面拿出一张一百块,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她数了数剩下的,是八百块,“我要花这些!”
蔡方元那双小眯缝眼抬起来了,他用一种很耐人寻味的眼神去看林其乐,又看杜尚和余樵。八百,就是对蔡方元来说,这也太多了。
多得不寻常。哪怕蔡方元知道林其乐一向是个一头热、自来熟的笨蛋。
林其乐说:“你们每个人再随便给我点钱,就当我们凑钱一起给他买的,好不好啊?”
“行啊,”余樵听了,从自己兜里随便一摸,摸出两个钢镚儿,直接扔给林其乐了,“你打算买什么?”
蒋峤西从教室里出来,他有本习题册怎么找也找不着了,怀疑昨天是不是忘在林其乐家了。教室里都是同学,蒋峤西也不能贸然去翻林其乐的课桌和书包。
他站在走廊上,听到周围有人嬉笑:“你看,你看,一班那个林樱桃又犯病了——”
“余樵老招她,怎么不去惹秦野云啊?”
蒋峤西回想起,昨天晚上,林其乐好几次让他陪她玩过家家。蒋峤西忙着做题,心情也不好,实在受不了了才说了句,你能不能先安静一会儿。
从听了那句话,林其乐就闭上嘴巴不讲话了。就连今天上学路上,她都没再烦他。
蒋峤西站在走廊边,他看到外面操场上,林其乐和余樵追打得正凶。余樵个子那么高,手里捏着林其乐这几天一直特别宝贝的那本《圣斗士星矢》,林其乐怎么追,怎么够,都够不着。
蒋峤西转身回班里去,继续学习了。
下午放学,只有蔡方元和蒋峤西一起走。蒋峤西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愣了愣,往前往后看,才意识到林其乐几个人是真的早就没影儿了。
蔡方元在身边讲:“她和余樵他们上群百大楼了,去买那个——”说到这儿,蔡方元一顿,估计是想起了谁的嘱托,“他们上群百大楼玩儿去了!”
*
蒋经理下班以后没回工地。蒋峤西只得独自在林叔叔家吃饭。
连林电工夫妻俩也明显感觉,蒋峤西这孩子最近情绪很不好。
林其乐和余樵他们一放学就搭公共汽车去群山百货大楼了。几个孩子才十岁,一个比一个胆大、有主意,山上山下城里城外就没有他们不敢闯、不敢去的地方,净让大人操心。
蒋峤西吃完了饭,背起书包打算走了:“叔叔阿姨,我先回家了。”
林电工说:“峤西啊,你不留下写作业了?”
蒋峤西摇头,推开了纱窗门。
林其乐回群山工地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余班长开车去群百大楼接他们回家。一路上,余樵被爸爸教训得狗血淋头,杜尚在旁边,听得也是战战兢兢。
林其乐拿着手里的小纸袋,眼望向窗外夜幕中的城市,微微出神了。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蒋峤西在桌灯下做着题,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一开始是规规矩矩的“咚咚咚”。
然后才略微忐忑地大声问:“蒋峤西,你在不在家?”
蒋峤西手里还在算一道题。他想,我算完这道题再说。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不由自主把笔放下,站起来了。
门打开,林其乐就站在门外。
夜晚的群山工地,每一点亮光都是一个家庭正在团聚。
“蒋峤西,生日快乐,”林其乐抬头看着蒋峤西的脸,她笑得甜甜的,“我们几个一起给你买了生日礼物!”
蒋峤西也许原本还有什么坏情绪,他低头瞧着林其乐的脸,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让林其乐进到他家里来。
不比林其乐家那么拥挤温馨,蒋峤西的家更像是一个男人简陋的单身公寓,只是多安置了一个小房间给他这个孩子。
林其乐把手里的纸袋子拿出来了。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纸袋,看上去非常高级,袋子上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如果蒋峤西没看错的话,前几天他才刚刚见到过。
林其乐眼睛睁大了,看起来又幸福又激动。大概在林其乐看来,她在做一件非比寻常的事。
“给,”林其乐走过来,把手里的小纸袋放到了蒋峤西手里,“你拆开看!”
蒋峤西听着林其乐的话,低头瞥了一眼手中这纸袋里装的东西。
他的脸一时间非常僵硬。蒋峤西推开卧室的门,他在林其乐面前坐在了床边,打开纸袋,把纸袋里的盒子拆开。
一块纯黑色的手表躺在里面。
蒋峤西垂着脖子,平静地打量这黑色的表带,黑色的表盘,黑色的表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