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倒是个认亲的,她从小在城市里长大,除了小时候还是个婴儿时,跟着大哥大嫂回来过一次,之后隔着七八年了再也没见过面。
可没想到这孩子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这个二爹,还这么亲亲热热的一点都不见外。
林家明轻轻拍拍林子矜的后脑勺,笑着说:“好了好了,这么大的闺女还这样,看让人笑话。”
说着林家亮向四周努努嘴,示意有人看着呢。
林子矜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站直身子,上下打量前世的父亲。
林家亮精神奕奕,头戴狗皮帽,上身穿着一件又肥又长的大皮袄,腰间系着条麻绳,腿上的棉裤又肥又大,下面同样用麻绳系住裤脚,脚上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大头棉鞋。
这副打扮让林子矜忍不住噗哧笑了,前世上医专时听过的一首顺口溜立即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腰系麻绳,手提洋瓶,喇叭一响,麻绳绷断,洋瓶跌烂。
(洋瓶:这里指用来代替水壶的玻璃酒瓶,用绳子系在瓶口上。喇叭响则是指汽车喇叭。)
这是城里人编来取笑农民进城时的样子,现在用来形容她爹,倒是恰好合适。
“爹……二爹,你进城来接我们,腰里咋还系个麻绳?”
说着话,林子矜抽出父亲的烟袋锅递到他手上,仔仔细细地为父亲整理衣服领子和狗皮帽子。
忍着笑把那根传说中听到汽车喇叭就会绷断的麻绳又往紧里系了系,退后两步端详他。
真好,她又见到父亲了,年轻的,结实的,眼睛明亮有神,脸上带笑的父亲。
而不是那个愁眉苦脸佝偻着腰,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做为强女干杀人犯的父亲背负了十几年骂名的父亲。
这是被侄女嫌弃了?林家亮有些无语。
可这丫头的动作可真贴心,一点也看不出嫌弃的样子。
林家亮有点愣神的同时其实也挺高兴,嘿嘿笑着接过侄女手里的包袱:“别嫌二爹难看,这破皮袄下边漏风,腰里系根麻绳才暖和。
好了子矜,骡车在那边拴着呢,咱们赶快走,这天这么冷,再站一会儿身上的热气就都散完了。”
林子矜嗯了一声,抓着林家亮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靠在他的身边。
真好,父亲还活着!
她下意识地再次侧头看了看林家亮,真好,父亲身体还很健康,眉目间也一团慈祥和喜气,丝亮没有前世的颓废和病弱。
林卫国张着嘴,连肩上的面袋子滑落在地上都不知道。
妹妹这是怎么了?
这女子平时不爱和人说话,也就是和特别熟悉亲近的人才话多些,她和二爹满打满算只见过一两次面,看这样子竟还挺亲热的。
嗯,要不人家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亲人就是亲人,见了面立即就看出来了。
想到血脉亲情,林卫国立即释然,跟在两人身后。
林家亮赶来的骡车停在车站空地的东边,大黑骡子鼻孔里喷着白气儿,有些不安地原地挪动着蹄子。
这儿人很多,车站跟前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而且火车进站时的汽笛声非常响亮,大黑骡子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几人将东西放好,各自爬上车,林子佼发现,车上早已垫了厚厚的羊皮褥子,旁边还放着一床旧被子。
刘志国也爬上车,一屁股坐在车辕旁边,又对林卫国说:“卫国你往后边移移,都坐前边辕太重,骡子拉不动。”
这种车的重心如果过于靠前,车会很重,会给拉车的牲口增加压力,而重心过于靠后的话,车辕太轻,车子会不稳。
林卫国也懂这个,听话地向车后半部分挪了挪。
林家明将被子盖在兄妹俩腿上,又特意拉高被子,把林子矜围得严实些,只露出她的一对大眼睛,这才跳上另一边车辕,指挥着大黑骡子出发。
巴彦县城内的路况不是很好,大多数的路面都因为年久失修而坑坑洼洼的,离开县城之后就成了黄土路,那就更难走了。
骡车又没什么避震系统,两个多小时的路走下来,颠得林子矜七荤八素,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
天气太冷了,随着太阳一点点西沉,气温在不停在下降,鼻子里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刘海上结成了厚厚的霜花,林子矜只能尽量把头缩在被子里。
林卫国明显地比她更能适应这种寒冷,他额前的头发也结了霜,却毫不在意,看着很是闲适的样子。
林家明和刘志国是坐惯了骡车的,两人装起了烟袋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林子矜则随着骡车离村子越来越近,激动得一颗心儿怦怦地跳个不停。
第三十九章 ·前世的家
四道坎公社罗布大队,位于巴彦县的东南方,东面毗临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
村子里的居民住得分散,各家的房子稀稀落落的,这个时代砖瓦房还很少见。
村民的房子都是自家脱的土坯盖起来的,条件好些的人家,屋顶上还有几片烂瓦,条件差些的,上面也就盖些苇帘子和茅草。
至于院墙,大部分人家都用红柳棵子当院墙将院子围起来,也有的人家在红柳间夹杂着几棵沙枣树。
春天的时候,沙枣树淡黄色的小花吃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清甜,到了秋天,沙枣还可以当做零食来吃。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村子里多数的人家已经熄了灯,四处散布的烟囱里,偶尔飘出几点火星,在夜空中飘散。
金海市那边是矿区,污染很是严重,夜晚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巴彦县这边则不然,县里以农业为主,几乎没有什么污染。
冬日的村庄萧索而寒冷,深蓝色的天空高远,夜星在其中闪烁,冷冽的空气十分新鲜。
自从进了村子,林子矜便拼命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顾不得寒冷,把头钻出来伸长脖子左看右看。
这里有她前世的家,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有她最深刻的童年记忆。
村子里的小路很窄,车子越发颠簸。
大黑骡子知道快到家了,想到暖和的牲口院儿和等着它的草料,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地直奔目的地。
“好了队长,我就在这儿下呀。”刘志国家就在前边不远处的岔路口,提前就喊了起来。
“吁!”林家明吆喝一声,大黑骡子听话地慢慢停了下来。
刘志国跳下车,把自己的东西拿下来放在地上,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笑着说:“队长,我出一半草料,明天送到牲口院里去,卫国和子矜你们两个娃娃明天过去家里串门哇。”
“好,叔你也过来串门来。”林卫国和林子矜齐声答应。
林家明挥挥手示意不用:“你回哇,草料不用你拿,我们家全出了。”
刘志国显得很不好意思,他站在原地没动:“哪能呢队长,我也坐了这车……”
“咳,带你是赶巧顺路,别磨叽啦,回去哇。”林家明不再和他啰嗦,得儿一声,大黑骡子又撒开了蹄子。
四道坎公社到巴彦县没有班车,来来回回全靠马车,马车和马都是生产队的,个人家里不允许养牛,马,骡子之类的大牲口。
如果有哪家人家确实需要用车的时候,就跟生产队借一下,根据用的情况给牲口院交些草料。
林家亮赶来接林家兄妹的马车,就是从生产队借的,跑一趟县城,需要给队里交一筐草料,二两豆料做为补偿。
管着牲口院的老黄头是个实诚人,特别心疼他管理的这一院子牲口。
一般来说,交上来的草料和豆子都按照谁出力谁吃料的原则,喂给了出工的牲口。
因此这一筐草料和一两豆料,都将是大黑骡子跑了一趟县城的报酬,别的牲口一律别想吃着。
说起来也是讽刺,在这个所有人都吃大锅饭的时代,骡马们反倒在按照干活的多少分配草料。
也从来没人说老黄头这么做不对,干活多的牲口多吃些,这是理所当然的。
骡车停在老林家院门前面,林家明腾地一声跳下车来,林卫国也跟着跳下来,伸手去扶林子矜下车。
“不用你,我自己来!”林子矜掀开围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手撑着车边打算学着哥哥跳下去。
林卫国缩回手,带着几分坏笑看着她。
林子矜觉得哥哥的笑容不对劲,不过也没多想,撑着车准备像他一样潇洒地跳下去。
一个趔趄,她只挪了一下便又坐回了原地。幸好车上铺得够厚,不然的话还真要摔惨了。
她的两只脚都被冻僵了,整个人硬梆梆的,再次试着想下车,却是挪了半天也动不了。
“怎么样,不逞能了吧?”
最后还是林卫国一边取笑她,一边搭了把手,将她从车上拉了下来。
林子矜只觉得两脚又麻又疼,在地上站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跟在林卫国的身后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对她来说,是熟悉而又陌生的。
房子是简单的三间土房,西边的凉房低矮一些,院墙是用红柳和沙枣树圈起来的,院子的红泥地面被冻得硬梆梆的。
她记得,在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三年里,家里就盖了新的青砖大瓦房,院子的地面也用红砖铺了出来,院墙则是下半截青砖上半截半泥坯垒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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