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病房,都散发一股上世纪的意味。
和煦的阳光照射来,暖暖的,懒洋洋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一美只觉得恍若隔世。待脑子里“嗞—”的一阵杂音消散,一美迷迷糊糊听到走廊里,医生与婶婶的对话。
“小腿愈合很好,不会落下残疾,其他都是一些皮外伤,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脑震荡。”
脑震荡?
一美听了心中一惊。
好好的,她怎么就脑震荡了?
婶婶急切地问:“CT片子什么时候出来?”
“今天下午。”
书庭站在一旁,听妈妈和医生聊了一会儿,便悄悄推开门,溜进了病房,竟见一美睁着眼睛?于是大声喊道:“妈妈!妹妹醒了!”
书庭声音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一美看了姐姐一眼。
是她眼花了,还是怎么了,姐姐忽然变得好小!
不是个头小,而是五官、打扮,都变得如此稚嫩——两坨婴儿肥,顽固地贴在双颊,五官还未长开,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再加一个圆圆的蒜头鼻。眼珠子黑黑的,正咕噜咕噜转。
精致不足,却可爱有余。
再说打扮。
高高绑了马尾,系了一个蝴蝶结头花,上身穿一件土气的白T桖,下身穿一条五分短裤。
一美有些懵。
多少年前的衣服,姐姐怎么又翻出来穿上了?
听到书庭的话,叔叔婶婶连忙走了进来:“一美啊!你可算醒了!”说着,几乎要热泪盈眶。
一美见叔叔婶婶年轻了好多。
叔叔的啤酒肚不见了,头发乌黑、浓密,看起来精气神十足。婶婶瘦了好多,眼角的鱼尾纹淡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穿了一条连衣裙,背了好看的小包,竟留了一头长发?
天啊!
她到底睡了多久?婶婶的头发都这么长了!
一美问:“我怎么了?我现在在哪儿?”
婶婶说:“出车祸了。不过没事的,都过去了。”
车祸?
一美服气,火车出车祸?
这种事,她只在段子里听过,竟被她赶上了…
火车车祸——她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大帮记者蜂拥而至,闯入病房,询问她当时的状况,当天晚上便登上央视新闻,十九点在CCTV全国直播!
婶婶挤出一抹憔悴的笑:“咱一美福大命大!”说着,婶婶哽咽了,又看看床上那个对父母死讯一无所知,还在对自己微笑的一美——婶婶鼻头一酸,背过身,忍不住抹了一把泪。而后端起一杯水,拿起一个小勺子,舀了一勺水递到一美嘴边:“来,是不是渴了,喝点水。”
一美点点头。
婶婶便一小勺一小勺喂一美喝水。
医生走进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腿,又听了听心音:“醒了就好,现在已经没事了,好好休养即可,再一个就是脑震荡,CT结果下午出来,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婶婶连连点头,送了医生出去,而后回到床边,背着一美坐下,忍不住又偷偷抹了一把泪。
可怜的孩子,才十三岁,父母就…
叔叔双手抱臂,在窗前走来走去,犹豫了一会儿,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告诉了她,于是开口:“一美,叔叔跟你说件事儿。”
婶婶给了叔叔一个眼色,又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胳膊,小声嘶喊:“别说了!等她好了再说!”说着,一个劲儿给叔叔脸色。
“迟早要说。”说着,叔叔看向一美,“一美,你爸爸妈妈,他们现在…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听到这里,一美脑子里“嗡—”的一声。
不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了,爸爸妈妈早不在了。
而是因为…
难道,她重生了?
一美又看了看“返老还童”的叔叔婶婶、姐姐,顿感头痛欲裂,于是捂住头,痛苦地闭上眼。
婶婶看着一美,眼睛顿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砸落下来,责怪叔叔:“叫你别说!一美才刚醒来,身子那么弱,她怎么受得住!”
书庭跑过来,蹲在一美床边:“没事的一美,我爸爸妈妈会收养你的,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他们已经在你爸爸妈妈墓前发誓了!”
婶婶也安慰:“是!我们商量过了,把你接到林城,跟我们一起住!一美,婶子会拿你当亲生女儿,叔叔也是,我们一定会好好爱你!”
书庭又说:“我们可以住一个房间,平常一起上学,周末一起出去玩,像亲姐妹那样相处!”
而一美只是胡乱摇了摇头,说:“镜子…”
“什么?”
“镜子。”
“哦,镜子。”说着,婶婶慌慌张张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化妆镜,一美接过来,照了一眼镜子。
她是谁?
小小的脸庞,精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皮肤黑,却也算眉清目秀,且双目中充满了灵气。
一美的目光,又从镜子慢慢滑到拿镜子那一只手,胳膊,细细小小的,像一只小鸟腿。
当年,她就是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
难道,她真的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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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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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美起了个大早。
夏日清晨,阳光透过一格一格的小木窗,慷慨地挥洒进来。
一美本以为这又是一个无比平常的早上,却在看到病房的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
她,重生了!
这一年她13岁,正在小升初的暑假。
一美家在林城下的一个小县城——蔚县。
妈妈是工厂女工,爸爸是货车司机。
一美依稀记得,那是在一个无比平常的周五下午,爸爸开了一夜夜车到禹州送货回来,去工厂接了妈妈,去补习班接了一美,路过市场又买了些菜,打算晚上亲自下厨,一家人度个美好的周末,却发生了一场剧烈的车祸…
爸爸妈妈当场死亡,只有坐在后座的一美有幸逃过一劫,昏迷了十多天,总算醒了过来。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叔叔婶婶放下手中一切事务,请了假,带书庭来到蔚县。正值炎炎夏日,怕尸体腐烂,又不知一美何时能醒,便不等一美醒来仓促地办了葬礼。之后一边看护一美,一边处理货车、保险金等事宜。
好在昨天一美醒来,平安无事。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昨天晚上,叔叔一人留下陪夜,婶婶、书庭则在医院旁的一家小旅馆休息。
一美醒来,见叔叔一动不动平躺在一张小小的折叠床酣睡——因为一美家的事,叔叔一家已经十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一美不忍打扰,自己发了一会儿呆,婶婶便买了早餐,带书庭回到了病房。
婶婶一边喂一美喝粥,一边说:“医生说了,只是轻微脑震荡,不影响的,今天就可以出院。”
“嗯。”
“等一下我们去你家,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下午我们回林城,以后就跟我们一起生活,啊?”
“嗯!”
一美用力点点头。
“上学就在林城上,跟你姐上一个学校。”
“好。”
中午时分,一家人收了收东西,准备出院。
叔叔有一辆桑塔纳的黑色小车,书庭和妈妈一起上上下下,把她们的东西搬进车里,最后把一美扶下来——一美小腿骨裂,虽已完全愈合,但行动依旧不便——等叔叔办理了出院手续,便发动车子向一美家出发了。
车上,一美摇下车窗。
夏日午后温热的风,习习吹了进来。
车子驶入一条熟悉的街道,曾经,那是一美上学的必经之路。街口的鸡蛋灌饼摊、包子铺、小卖部…一切都与记忆中吻合,美好得像一场梦。
车子开进了纺织厂家属楼,那是一美出生,并成长到十三岁的地方,一美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源自这里。再次看到,记忆中美好的画面,开始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在脑海中闪现,一美鼻头一酸,泪水便一滴接一滴重重地掉了下来…
上到三楼,打开门——
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
甚至餐桌上,还放着出事那一天早上,妈妈买来的豆浆、油条,此刻已经发霉、长毛。
一美一步步走到她的房间,推开了房门。
窗子开着,微风轻轻吹拂窗帘。
房间内,她睡了十多年的单人床,她的小书桌、小板凳…在午后的阳光下,都晒得有些暖暖的。
书桌上安然放了一本初一数学课本,是妈妈从楼上哥哥那里借来,要一美自己预习。课本旁,是一个用完了的大笔记,前页写完了,她拿后页当演算纸。还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色笔袋,里面放着一根油笔、一根自动笔、一盒自动铅笔芯,一块橡皮和一管涂改液。
文具已十分破旧,但她还坚持使用。
当年的她,还真是简朴。
一美笑着,眼泪再次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双眼。
叔叔婶婶看着,则是忧心忡忡——得知父母死讯后,一美并没有像一个正常小孩嚎啕大哭,而总是一个人默默噙泪,所有悲恸都压抑在心底,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究竟有多么隐忍?
一美放声大哭出来,他们才更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