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司机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这女孩在临安女中是多么的声名狼藉,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和行踪诡秘,这样接近,一定是居心不轨。话里话外,总把她和坏女孩挂上钩,显然是洛如琢提点过的委婉劝告。
他却并不接话,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她没妨碍到我……总会适可而止的。”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他低估了这位陈昭同学的执著和耐心。
似乎只要认了一件死理,就能把一件事做到让人潜移默化、甚至开始默默习惯的程度。
一个月,两个月……大半年。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开始养成时不时侧头向右,望向窗外的不良习惯。
——从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学校后门那面低矮的红色围墙,如果适逢中午,偶尔,还能看到那女孩动作利索地翻墙而过,拍拍膝盖上沾到的灰土,蹦蹦跳跳脚步雀跃地消失在高楼阴影下。
然后,他就会知道,下课铃响,自己离开教室下楼以后,又能够“凑巧”撞见她。
装作漫不经心。
却总会放慢脚步,等着她从角落里凑出头来,笑嘻嘻地挥手,说一句:“钟同学,又这么巧啊!”
他明明很讨厌这种习惯。
又莫名地,开始有那么一点期待每天的“巧合”,似乎死水无波的生活里,有一个咋咋呼呼的粘人精闯入……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糟糕的事。
如果一切就这么平静地发展下去。
他并不确定,陈昭能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一个怎样的位置。
是隐秘喜欢过的女孩,还是并不讨厌的跟屁虫,又或许,逐渐隐匿在记忆里,多年后,和旁人一样,沦为一个稍有印象的名字。
可惜,或者说幸好,就连老天爷,也早早地在他身边,为她留下了一个位置。
在高二那年,那个九月的周末。
钟礼扬,他那至今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在遇害者名单里,除了司机和两名保镖,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钟家的嫡长孙,钟邵坤。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上课,老师着急忙慌地把他“请”到办公室,接听洛如琢打来的电话。
他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也以为多年夙愿终于“得逞”洛如琢,会笑得放肆开心,因为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她似乎就在诅咒钟礼扬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洛如琢近乎崩溃的哭泣。
“你爸爸死了,”她说,“死得真好,你看,他那么没出息,凭什么占着你的位置?阿齐,这是你的机会,我太开心了……这是你的机会。”
开心?
既然开心,为什么哭得连话都说得囫囵哽咽。
洛如琢固执了一辈子,他不会愚蠢到去戳穿她最后的自怜自爱与可悲的自尊。
唯有一个想法,是平静而清晰的。
——从今天开始,他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他很想保持体面与冷静,就像当初平静接受洛如琢安排的人生那样,却近乎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
冷着脸回到教室,他人生中第一次,全然不顾众人打量探寻的眼光,什么也没有拿,只从书包里掏出盒烟揣进兜里,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光明正大地逃课逃校。
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巷子里,只有散乱的垃圾箱、无人经过的静谧、烟草和尼古丁的呛人气息。
他倚着墙,吞云吐雾,视线漫无边际,仿佛又看到四五岁时,那个草坪上拍打着小皮球的男孩。
他羡慕的从来不是那孩子能够肆无忌惮地玩乐
而是那孩子的皮球滚远以后,孩子的父亲会笑呵呵地帮着追球,而后,高声喊着孩子的名字,重新扔回男孩手中。
父子情浓,是旁人的家事。
而自己,从来只是一个满心羡慕的旁观者。
“……”
他长睫轻敛,某种情绪哽咽在喉口,不上不下,再没了发泄的由头。
一阵匆匆脚步声,却在这时由远及近,传到耳边。
他抬眼看去。
一路狂奔而来的女孩,停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扶住膝盖,气喘吁吁。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指间的烟,喉口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冷冰冰的:“你来干什么?”
女孩脸上霎时间不知所措的情绪落入他眼底。
他几乎以为,自己这句不知用来欺骗过旁人多少次的清冷质问,会把她吓跑。
可她呆了半晌,涨红着脸,也只是问一句:“我……我请你吃饭吧?”
这回答要是换了别的地方,一定是个不及格的答案。
笨拙地没头没尾,一点也不懂得看脸色。
可是很奇怪。
他竟然真的在这份提议说出口的瞬间,想象到和她坐在一桌,哪怕再平凡不过的,吃上一顿饭。
有烟火气的,家长里短的。
没有什么用餐礼仪,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冷漠安静。
他掸了掸烟灰,一声叹息,借着半点失笑的无奈,自唇边轻溢。
裤兜里的手机阵阵作响,不用看也知道,是洛如琢提醒他赶快回家,在这样的当口要积极表态云云。
他默不作声地按掉电话,只碾灭烟头,直起身子,冲陈昭说了句:“走吧。”
不知道是妥协她,还是纵容自己。
谁让她,总是能在他最无处倾诉的时候,一无所知,却用最真实的样子,安慰了他所有无需多言的情绪。
那一天傍晚。
他们一起吃了一顿并不怎么好吃的麻辣烫,他照顾着她的情绪,不愿意让她体会到自己的半点不适应,所以只是安安静静地忍着不适全部吃完,然后骗她说很好吃。
他明白她的拮据,想要把吃饭的钱全部还给她,又怕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讨厌她才这样客套冷淡,只得趁她不注意,在路人愕然的观察里,拽下了自己的一颗纽扣,然后悄悄放进了她的口袋。
他陪着她等公交车。
他试探性地告诉她,自己名字背后的许多故事。
虽然她似乎并没能体会个中玄妙。
可他,却在听到她的回答以后蓦地一愣——
而后,人生中第一次,被女孩仓促而惊惶地亲吻了侧脸。
女孩落荒而逃,公交车也在夜色中驶远。
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却还呆在原地,摸了摸左脸,一下,又一下。
某种奇奇怪怪的情绪,夹杂着惊惶、难窥天日的欢喜、不知所措与羞怯,在他心里酸涩得厉害,怎么也缓和不过来。
他平生第一次,就那么傻站在原处,直到被风吹得头晕脑胀,这才回过神来,打电话给司机,让人接自己回家。
他的母亲早已经在那个家里等了他很久。
不管再怎么逃避,都躲不过她对他生养之情的背后,从来都不曾遮掩过的算计。
他进门,走过一片狼藉的大厅。
看到老管家满脸瑟瑟地伺候一旁,而酩酊大醉的女人斜卧沙发,长发铺陈,不住扶住垃圾桶干呕。
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女人见了他,不过颤颤巍巍喊一声“阿齐”,眼泪便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不知道透过他,是究竟看到了谁。
是了。
她从不和他分享哪怕半点有关这个家庭、她未能成婚的丈夫的回忆,却只会在这样的时刻,要求他共享这份悲伤。
可他早已经度过了自己这道坎。
他的悲伤只是为自己错失的家庭情分,既然已经错失了,再哭,已经没有意义。
“你为什么不哭?阿齐,”他的母亲却还问他,“死的是你爸爸,你为什么能一滴眼泪都不掉?”
这一问令他发笑。
仿佛下午时,那点无足轻重的哀切,都在这一声笑里消散殆尽。
他甚至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
甚至走近沙发,蹲下身,捂住女人冰冷的双手,一字一顿,轻声地问:“妈,为什么我的爸爸,从来没有陪我吃过饭,陪我玩过皮球、看过电视?”
女人的哭声僵在半路。
断得突兀,没了下文。
而他松开手。
仿佛松开一个,压在身上不知多少年的束缚。
他说:“晚安,妈妈。”
=
他并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那顿并不好吃的晚餐里,他看着自己碗里堆起小山的肉和陈昭碗里可怜兮兮的青菜,第一次知道,原来家和喜欢的涵义,是在蒸腾雾气里,一起吃饭,一起说话,然后把自己最爱吃的,都给了最喜欢的人。
他想起总是偷偷出现在自己抽屉里的零食和牛奶;
也想起她每一次的巧遇,好像永远学不会认输的顽固与坚持。
她教会他,原来被人喜欢和珍惜是这样的。
是不求回报,是一刻窥见永远的热忱和两眼装不下的真挚。
是小心翼翼,也是勇敢和温柔。
他不得不承认。
陈昭或许从来不曾是他门当户对的良配,可上天给了她,在最适当的时间,与自己相遇。
在他十七岁的,最最沉默寡淡的青春里,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被这份炽热打动,会把她奉为犹如白纸平淡的人生里,唯一的浓墨重彩与盎然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