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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春光[豪门] 完结+番外 (林格啾)


  在那栋破旧的屋村前,她踌躇止步,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不住对着楼道里反光的防盗门整理着凌乱的头发,直至最后,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陈正德在吗?我是他女儿陈昭。”
  陈昭重复了数遍,很快,门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父亲的妻子、她的继母,大抵是一眼就从相似的眉眼里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想象中自己作为“恩人”与“亲女儿”而被礼遇的微笑却并没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胖女人霎时间柳眉倒竖,狠狠摆手,将门甩出的一声震天响。
  她呆立在门口。
  门被带上时掀起的乱风,将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散乱鬓发,重新吹成个丧家之犬应有的模样。
  这是她和父亲“新家”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嘴脸却并不陌生。
  她甚至很确信,如果自己不是苏慧琴的女儿,在大陆的那个家,对她的态度或许会更恶劣。
  可她依旧不甘心。
  良久,陈昭一咬牙。
  倔强又执拗地,叩门、重重叩门,甚至毫不留情、一脚踢去——
  “砰”。
  一直从猫眼里打量她的女人应当吓得不轻。
  也因此,下一秒,防盗门被“唰”的拉开。
  她来不及开口讲话,只见女人如发面馒头般臃肿的脸涨红着,从门缝里挤出只手,狠狠地将她肩膀一推。
  她一个趔趄。
  而女人迅速缩回手,将门合拢,只留一个传音的缝隙。
  蹩脚的普通话,并不妨碍扬高的语调:“怎么,还想讨债啊?你以为你什么人!我们自己都养不活,家里没你的碗,滚!”
  门重新被合上。
  相似的情景,唯独的不同,是这一次,她听见房门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男人“呜呜啊啊”哄着孩子的笑声。
  “……”
  她不再吵闹,也不再踢门,只贴近门边,在那隔音并不好的门板阻隔之外,听了很久,很久。
  听着里头热闹的招呼声,嘈杂的电视声,女孩的哭与笑。
  她拥有过又失去的,曾渴望的,原来都给予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她只能揣着兜里那仅剩的两百块港币,扭头离开。
  那年她才十九岁。
  却已经开始明白,贫穷的生活像是压在每一个人肩膀上的秤砣,而善意和情谊是在天平另一侧不值一提的鹅毛。
  千里送鹅毛固然情意深重,可那是因为没有被生活高高吊起的比衬。
  可她依旧在生活的重压里,渴望过关于“父亲”那个角色,只是被蒙在鼓里,却从没忘记过,小时候,他也曾是她在那个小家里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六年,哪怕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父、每次都被巧妙地避开,她依旧每隔三四个月就“登门拜访”一次,和女人不厌其烦的争吵一次。
  还会用殷红色的喷漆,画出一只,当年为了保住陈正德而与钟老爷子签合约时,曾画下的红色笨猪。
  她不要钱,不要回报,但要他陈正德每次看到那只猪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有过一个被抛弃的女儿。
  这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所有,也是他唯一亏欠她的人生,她——
  “小姐、小姐?想什么呢,到了,给钱咯!”
  司机不耐的轻叩惊醒了她的神思。
  陈昭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窗外,东区医院的招牌打眼,通体雪白的高楼内外,人流如织。
  =
  东区医院,在香港的一众公立医院里,水平不好不坏,唯一的特点,大概是人多,床位比早高峰还紧凑。
  陈昭一路沿着扶梯爬上五楼,见多了在候诊室长椅外挂吊针的病患,还有满头是血在病房外等床位的、扯着嗓子大喊护士的——
  因此,在五楼最里间的小病房里,看到陈正德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双眼紧闭,面白若纸,而只蜷缩着、占一个小角落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太惊讶。
  彼时。
  站在病房门前,陈昭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同病房的几个患者正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听得脚步,纷纷抬头看她,窃窃私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坐在“病床边”小板凳上看手机的继母,便先一步察觉到“熟人光临”,当即“腾”地站起,一身肥肉抖抖,迎到她身前。
  女人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热情笑容。
  甚至迁就她,说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你、你来了,你爸等你呢,你……”一边说,女人一边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推到陈昭面前,“这是你妹妹,陈昕——死丫头,还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被这么一推,迎面对上陈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弯,语调奇怪又生疏。
  陈昭没应。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戏,说了句“让让”,就径直走到陈正德床边。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
  但如果没记错,陈正德才刚刚五十多岁,如今看起来,却已经像个老阿公。
  昔日那张在工人堆里也尤其出众的脸上,如今爬满岁月痕迹,略显光秃的头顶上,倒是不乏白色的发根,法令纹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继母挤到她身边,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进去,便先一把掀开陈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给陈昭“讲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几年了,上上个月、没办法、把腿……现在又有新的毛病。”
  说着,女人又去摆弄他的手,给陈昭展示那上头细细密密的针孔,“他好久没工作,我养不起,现在又要把手截掉,没手没脚,我、我……”
  我要他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话没明说,但听者有意。
  陈昭转过视线,看向她,问了句:“所以,你打算让我回来,是要我拿钱治他病,还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笔钱?”
  这话问的直白。
  女人脸色随之一僵,连忙摆手,“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敲?我问了你朋友的,你现在、现在很有钱,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出了很多钱的,我只是……”
  陈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后话,盯着,好一会儿,视线又扫过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
  “什么朋友,”末了,她问,“我不记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缩缩,“姓宋咯,他两年前就来找过我们,最近又来了一趟,说你混得蛮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那钱、那钱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宁?
  陈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查到自己家头上。这个宋三少,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未及细想。
  继母又凑上前来:“你也知道啦,我们用钱,现在很紧张,家里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陈昭歪了歪头:“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钱一五一十都还给你?”说话间,作势要从包里掏钱,脸也不抬,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声说:“也、也不多,就六十多万,你看,你给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万我当然给得起。”陈昭依旧在包里翻来找去,咕哝着,“对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还给我,我马上就给钱,没问题吧?”
  “……”
  话音落下,无须回应,陈昭也恰时停住了自己那装模作样的动作。
  她收手,抬头,看着对方霎时间惨白的脸。
  侧过脸,也看着病床上,陈正德在睡梦里依旧紧蹙的眉头。这一瞬间,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更近似于同情,还是那些所谓的快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沸腾了许多年的、对命运的憎恨,对家庭、对人生、对所有不该在那个年纪经历的摸爬滚打的恨,仿佛都一齐涌上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多恨啊。
  多无助啊。
  她分明两眼沤红,满是怨怼。
  面前闪过的,却不过是自己初来香港那一夜,蜷缩在天桥下的画面。
  没地住,没钱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狼狈地瑟瑟发抖。
  那年她才十九岁。
  她露宿过,睡过棺材房,被人揩过油,在社会的最角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亲生母亲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亲人,为她做的——
  只有永远“新鲜”的闭门羹。
  凭什么。
  她对继母言笑晏晏:“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揩走一分钱?”
  凭什么只有她才要过这样的人生啊!
  她有那么多的情绪要发泄,有那么多排演千万遍、足够伤人的话要说。
  可这时,她不自觉紧攥的手指,却忽而——
  被轻而又轻地,扯动了一下。
  陈昭低下头。
  她看见的,是陈正德那张衰朽的脸。
  和一瞬间,从他眼里爆发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这老家伙张开嘴。
  喉结滚动着,手臂发抖,一下又一下,扯动着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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