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月曦并不知道, 当初尹华珞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齐南枫坦白叙述了有关上辈子的事情。
她只知道当自己开口时, 那种情绪是从未有过的悲哀与慌乱, 复杂到难以言喻。
毕竟这是藏了太深的秘密。
“雪烨,我早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哪怕高智商博学如段雪烨, 听了这句话, 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与前世今生的命题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迷惑了, 他默默揣测了无数种可能性,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问她。
“……什么时候的事?”
“上辈子的事。”乔月曦说完, 见他沉默, 略显无奈地笑了, “怎么,你不相信?”
段雪烨低声道:“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是不太明白, 乔乔,你……”
“嗯?”
他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 能不能给我解释得更具体一点?”
“可以是可以,但你首先要确定,自己是真的想听。”
“我想听。”
不管这个故事有多荒唐离奇, 只要她愿意讲,他就愿意倾听到底。
乔月曦迎视着他专注温柔的目光,心底一热,禁不住颤声反问:“你不止一次地奇怪过, 为什么现在的我不似从前了,对吗?”
段雪烨微微怔然:“我确实那样想过,但你始终不肯告诉我答案。”
“因为我无法告诉你答案,答案对你我而言都太残酷了,我说不出口。”她自嘲地笑,“但如今我不想再瞒着你了,我认为你应该知晓这一切,也拥有选择的权利——譬如要不要趁早离开我,或者是看清真正的段家。”
他长久凝视着她美丽的眼睛,认真给予回应:“嗯,我在听。”
“雪烨,我没骗你,我上辈子死在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是开车与吴德驾驶的布加迪相撞,和他一起坠落了高架桥,车毁人亡。”
纵然她已经尽量平静地讲述这段往事了,可当听见“车毁人亡”四个字时,段雪烨的瞳孔依然猛烈收缩了一下,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惊疑不安。
“怎……怎么会……”
“我也不懂,怎么会有奇迹发生,让我又重新活了一次,等我再次醒来时,就已经回到了十七岁的初秋。”乔月曦轻声道,“所以你该明白,为什么我这辈子痛恨吴德,非报复他不可了吧——就凭他曾经带给我和我哥的种种伤害,我觉得他配得上任何残酷的惩罚。”
“所以,这也同样是你敌视段家的原因?”
“不,吴德不过是段家的一条狗,顶多属于奉命行事,真正指使他去做那些恶事的,是……”乔月曦踌躇半晌,终是咬牙继续下去,“是你的父亲段正轩。”
这话如果对其他人讲,恐怕没有谁会相信,那位道貌岸然的段氏慈善家,背地里实际是个不折不扣的狠毒歹人。
然而段雪烨信了,正因他是段正轩最亲近的人,才了解段正轩隐藏极深的那一面。
难道傅柔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他知道,段正轩一直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否则吴德当初也不会恶狠狠讲出那番话。
——什么西城段家,就他妈是个垃圾回收站!你看看你那个狗爹,以前都干过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你回去问问他,手上沾过多少血,你们一大家子都该天打雷劈!
吴德跟了段正轩那么多年,指不定替段正轩做过多少脏事儿,他是最了解那些内情的人,这大约也是段正轩为什么辞退了他,还要坚持去警局保他的原因。
段雪烨当然也没有忘记,那晚吴德对着乔月曦说“因为你爸踩了雷区,必须要死”,乔月曦当时的反应并非震惊,也非意外,她根本没动追问的念头,直接抄起钢水壶砸晕了对方。
她似乎并不好奇乔父的死因,反而更担心吴德在他面前透露真相。
对此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她知道真相,只是想瞒着他罢了。
修长手指下意识攥紧,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听起来仿佛连开口都艰难。
“那么……乔乔,我爸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尤其是,对她做了些什么。
从他的眼神里,乔月曦能感觉到,其实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或许能隐约预感到,即将被揭开的事实真相有多令人难以承受,却不晓得那一桩桩血淋淋的往事,若当真于一瞬呈现在面前时,其残忍程度是远远无法想象的。
像是阳光照进脏污腥臭的沼泽地,像是华美服饰下流着浓水的腐烂创口,像是用刀刺进心脏旋转,还要问他疼不疼。
她缓缓抬起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忍着泪意低声回答:“答应我,待会儿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怕。”
*
乔月曦讲了个很漫长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全部关于死亡。
林辰的死、傅柔的死、乔父和韩母的死,还有,她的死。
而这一切的悲剧,均由段正轩亲手造成。
段雪烨脸色苍白地听完了全程,他秀长清冷的眼睛里含着泪,似雨夜星光,萧瑟凄凉。
他想不通,自己最疼惜深爱的姑娘,是如何在最绝望的时刻,驾车疯狂加速冲下高架桥,在爆炸而起的火焰中,粉身碎骨。
而他那时正在大洋彼岸,甚至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曾经许下的要永远保护她的承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灭了。
每多想一次,心脏就更疼一分,令他几欲窒息。
“难怪……”他原本是想笑一笑的,谁知刚刚开口,便有泪水悄然落下,“难怪你突然变得这么恨我,你……你应该恨我。”
你应该恨我。
在有关上辈子的梦境里,他也同样说过这句话。
恨他什么呢?恨他不曾看透段正轩的险恶居心,恨他在最该勇敢的时刻退缩,恨他头也不回弃她而去。
诚然,乔月曦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在与尹华珞见面之后,她终于通过前世今生的线索,连起了所有自己错过的情节。
他从未想过要放弃她,他只是和她一样,于无意间知晓了乔父的真正死因,然后使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太清楚她的个性,担心她得知真相会和段正轩拼命,却又不是段正轩的对手;他更害怕已经察觉苗头的段正轩,会为了斩草除根而朝她下手,所以他不得已遵从了段正轩给指的“明路”。
他以为自己佯装与她断绝关系,去国外深造再同意继承公司,段正轩就会还她自由平静的生活,却不料段正轩早已背着他囚禁了她。
他的缓兵之计失败了,他还没来得及让自己强大起来,也再没有机会慢慢筹划帮她讨回公道,就听闻了她的死讯。
所以他选择了最偏激的一条路,甘愿与她一同陨落。
“没错,我确实怨过你,但是现在,我已经把故事补全了。”乔月曦哽咽道,“我至今还记得当初开车坠下高架桥的痛苦,所以我一直在想,你在段氏写字楼纵火的时候,一定也很疼。”
烈火焚烧,万丈深渊。
她抬起手来,小心翼翼拭净了他眼角的泪痕。
“经历了上辈子,我如今能够轻易分辨身边所有人的好与恶,却唯独忘了认真对待你。”她说,“雪烨,我真的……很抱歉。”
“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不需要抱歉。”段雪烨握住她的手,低头轻吻她的指尖,他长长的睫毛拂过她掌心,仍带着未干的泪意,“我反而应该感恩,这辈子还能等到你,还来得及补偿你。”
乔月曦小小声地反问:“你都不会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么?”
“不怀疑,我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段雪烨垂眸,“退一万步讲,要是你愿意费心编这一出完美的谎话来骗我,我也认了。”
“你就没想过,将来的自己可能会后悔?”
“上辈子的我尚且没有后悔,这辈子更加不会。”他抱住她,温柔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虔诚,“更何况,如果上辈子的情景再重来一次,换作是现在的我,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是他久药成瘾的罂粟花,是他在这世上全部温情的维系,无论再重来多少次,他也依然愿意如痴如狂,蔑视生死,不顾一切随她而去。
“乔乔,多谢你还能回到我身边。”
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奇迹,这一次他必定要陪伴她、抓紧她、护好她,不惜代价,不许任何人再算计她半分。
乔月曦看着他,心中涩然酸楚,一时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她轻声问他:“我之前对你那么差劲,你半点都不怪我?”
“那不怪你,权当我在为上辈子的自己赎罪。”他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乔乔,我什么都不介意,只想求你一个答复。”
“你问吧。”
“我想知道……”他谨慎斟酌着言辞,像是怕惹她伤心似的,“重来这一世,你对我的感情,究竟还像不像当初一样——或许,我已经成为了你的负担?”
这是他唯一害怕的事情。
乔月曦将脸埋在他怀里,那一刻隔着衬衫,她清晰听到了他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她久久沉默着,而后,极轻地叹息。
“我那时也以为,放弃对你的感情,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